地狱请我谈恋爱(无限)(76)
大约又过半个小时多,温默抬头看了看,沈奕的吊瓶要见底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从沈奕的怀抱里抽出来,在床头墙上摁下了护士铃。不多时,一位护士小姐打开门。
门开以后,她停在门口。过了小半分钟,她疑惑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嗯??”
温默懵了下,没明白她“嗯?”什么。
然后他明白过来:这屋子里一片黑,病人本人早已沉睡,温默又是个常人看不见的鬼。在普通人眼里,这病房里就是黑灯瞎火的没半个人——那到底是哪个人按的铃?
……对不起。
温默在心里默默道歉。
“真见鬼了。”
护士小姐嘟囔着,还是走了进来,真是一位勇敢的唯物主义战士。
她打开VIP病房的床头灯。
灯光暖黄温和,没让沉睡的人惊醒半分。
护士走到床边,将针头从沈奕手上拔掉,用棉签把伤口摁好。过了一两分钟,她松开棉签,沈奕手背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血点,没有流血出来。
做完这一切,护士将吊瓶棉签一类的东西收好,关上床头灯,离开了病房。
病房门被拉上。
沈奕“唔”了声,把脑袋往温默后背里拱了拱,不太高兴似的,在睡梦里哼哼唧唧了好几声。
气息呼在温默这死人冰凉的后背上,又是一阵温热。
温默在一片黑暗里沉默地睁着眼。他早死了,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也压根就不用睡。
他侧了侧头,望了眼睡得死沉的沈奕。
他的记忆,会恢复吧。
温默想了想地府的做派,觉得一定是会的。
温默一时间竟情绪复杂。他说不上来是想让沈奕想起来,也说不上是不想让他想起来。
他默默扭回脑袋,躺了回去。
夜渐深。
五楼病房的骚动还没平息,护士站这边依然有人工作。不管医院里出了什么骚动,岗位上依然要有人看守,不论是深夜几点。
这里毕竟是医院。需要的时候,一定要有人站出来跟死神抢人。
哪怕外头天塌了,医院也一定要照常运转。
夜深人静,护士站也安静下来。
护士站前的天花板上,悬着血红色的电子时钟。
23:59分。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个并不重要的时间。
包括此时此刻抱着温默睡大觉的沈奕。
这人睡起觉来一向很死。刚刚护士开门给他拔针头的痛觉都没能把他惊醒,只是梦里稍微摔了一跤而已。他砸吧两下嘴,把温默又搂紧了点儿,梦就继续做下去了。
他做了一个稍稍有些不合逻辑但很正常的梦。
梦里他在上课,教动画基础的老师突然开始侃侃而谈十八层地狱,什么根据现代的某一些说法,人们说拔舌地狱其实算是十八大地狱的第一层地狱,但其实十八层地狱不分层数,每一层都是独立的地狱,罪名也不分大小只论深重……
沈奕在台下听得晕晕乎乎,扶着脑门竭力消化。
人在做梦时,脑子总是空白的,所以在前排的学生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时,沈奕也没反应过来,这人就是他不久前去鬼屋时,在前台检票的白毛工作人员。
“几点了?”白毛突然问他。
沈奕没多想,抬头看向讲台上老师身后,高挂在黑板上头的钟表。
“十二点。”沈奕说。
“不,”白毛笑着说,“还有十秒零点。”
“?”
沈奕眨巴眨巴眼,晕晕乎乎地问:“有区别吗?”
白毛摇摇头,并不回答,只说:“祝你平安。”
现实。
护士站前,电子时钟上,血红的数字一动。
202X/6/09/0:00.
梦里。
黑板上高挂的时钟,突然分针一动,往回倒了一分钟。
接着,它往后倒去。
一分两分七分八分二十三十分,指针不断倒退。
所有人的动作都跟着时间的后退而倒带。坐着的学生站起离开,老师拿起讲义和电脑倒退着出了教室。前排的白毛没了身影,外头的天渐渐黑下来。
太阳从东边落下去,月亮高挂起,日月不断交替无数轮回。
指针倒退得越来越快,沈奕的眼睛跟不上了。一瞬间眼前就变化无数,学生的穿着从夏到冬,又从现代变到上个世纪末。
书桌变得简陋,教室全都消失,百年前的施工工人开始来来去去。时针倒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眼前的场景变换得眼花缭乱,来往的人只剩残影,耳边无数声音响作一团,教材纸张到处乱飞,学校变成工厂,不知谁在大声地笑——
咚。
一声笨重钟响。
四周霎时尘埃落定。
片片纷飞的白纸瞬间被撕碎,悄然飘飘落下。
耳边响起唢呐的送葬声乐,乐曲吵人又悠扬。
沈奕眨巴两下晕眩的眼睛,定睛一看,见那落下的不是白纸碎片,竟是一张张白色纸钱。
身边景色已经变了。漫天飘洒的纸钱下,他跪在地上,面前有一具木头棺材。
棺材上头的墙面上,挂着个黑白遗像。遗像是个寸头男人,长相苍老,眼角向下,脸上长了好些皱纹。即使是黑白的照片,也看得出他经年累月地做着力气活,满脸皮肤黝黑,像一脸的黑树皮。
那张脸跟自己有七八分像,沈奕一时愣神。
身边突然传来啜泣声。沈奕回过头,见身后有许多人。这不知是谁家的小院,一片空地上,有许多穿得黑漆漆的人们。
人们窃窃私语。
沈奕又扭回头来,往旁边一看。身边坐着个穿着一身黑的女人,正掩面哭泣。她十分痛苦,后背都弓了起来,哭得死去活来。
沈奕看着她,心里生出一股异样的情绪。
“听说是在工地上做活的时候掉了下来,摔死了。”身后有人说,“脑浆子都流了一地。”
“工地上啊,那应该赔了不少钱吧?”
“嗐呀。”
一提这个,说话的老太太就摆摆手。她压低声音,凑到那人耳边,但说话声还是低低地传进了沈奕耳朵里,“哪儿啊,工地上千叮咛万嘱咐,做好措施。老江嫌麻烦,自己没戴安全帽,也没扣好腰带。结果脚一滑,就摔死了。”
“但凡扣好腰带戴好帽子,就不至于。”
“我听我老头说,工地说老江自己也有责任,没赔很多……”
“我天哪,那桂兰怎么办?”另一个老太太说,“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她一个姑娘家家的,以后要出去抛头露面地找活干?”
“这就不清楚了。”
话落,两个老太太一转头,才看见沈奕在盯着他们这边看。
俩人闭了嘴,没再说什么,一同转身,往远处走去。
沈奕扭回头来,被两个老太太刚才的对话弄得心里十分不适——一个姑娘,为什么不能出去工作?
又不是靠下面那根棍才能干活。
虽然话有点糙,但沈奕的确这么想。
沈奕望向黑白的遗像。那上面,黝黑的男人撇着嘴,一脸愁苦,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已经都说不出口。
女人还在他身边哭。
一些记忆涌进脑海里。
沈奕——江奕想起来了。
身边的女人叫李桂兰,是他妈。
遗像上的男人叫江建军,是他爸。
他家里三个孩子,江奕排老大,今年才十二岁。
底下的妹妹才八岁,老三还没满岁。
李桂兰平时在一家超市帮着干工,江建军在一家工地上搬砖砌墙,晚上还找了几份零工干。一大家子就这么靠着几份工作糊口,挤在一幢又小又矮又挤人的筒子楼里。
老江死了,前几天死在工地上。自己作死,没扣安全腰带就在高层砌墙,也没戴帽子,滑了一脚,摔死了。
今儿是老江的葬礼。
家里的顶梁柱死了,李桂兰哭得声嘶力竭。
江奕坐在她身边,望着后头的黑白遗像,却一滴眼泪都没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