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烈日下(125)
柳德米拉那年21岁,从乡下到明斯克打工。过往的岁月中她从没有见过像边至晖这样迷人的男子。边至晖在白俄罗斯的那3个月,带她去听摇滚、去迪斯科舞厅放纵、带她去街机厅打游戏,甚至街头魔术师引以为傲的纸牌魔术,他都能一眼识破。回到酒店后,还将那把戏复原给她看。
柳德米拉不喜欢乡下家庭压抑而隐秘的宗教氛围,也不喜欢苏联末代暮气沉沉的制度和匮乏的物质生活。这个从地球另一端飞过来的男人,显然满足了她对于自由和新鲜感的向往。
等到边至晖回国,他们二人还有书信往来,她显然已对他情根深种,他也对她入迷。有一天,柳德米拉在信里跟边至晖说她怀孕了,边至晖没有回信。柳德米拉在失落中,内心情感与宗教信仰激烈挣扎。她来到明斯克他们曾经住过的酒店,想要到没人认识她的医院里去,了结腹中的生命。没想到就在酒店前台,边至晖奇迹般的出现了。原来他急匆匆的从中国赶来,想要搭乘明天最早的一班火车赶去她的家乡带走她。
他们的爱情就此开始,无视双方父母的反对与不满,爱得轰轰烈烈。
在1997年的春天,他们诞下了爱子边羽。他们都称边羽是天使般的宝宝。
可在边羽有意识之后的记忆中,自己的父母并不相爱。边羽甚至很难相信,母亲日记中他们的爱情故事是真实存在的。
他父母每天都在吵架,因为不同的话题吵。谁为谁牺牲了更多,谁爱谁更多。
“夫妻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总是会遇到那样一道槛,成为导火索。”边羽的语气逐渐冷下去,平静地讲述着,“我爸出于工作性质,常年飞往各地,在家的日子总是不多。他的合照中又总会出现年轻的空姐,久而久之,我妈妈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起初这点不舒服,是可以通过好好沟通解决的。但柳德米拉与边至晖生长于不同环境,思考问题的方向完全不一样,他们的沟通不被彼此接受,也因为性格强硬都不肯迁就对方,只能做到一味退步忍让,彼此便都觉得自己牺牲、让步得最多。随着柳德米拉年纪的增长,她焦虑的事情越来越多——例如还是不能适应申海的生活,无法适应国内的工作环境,伴侣是自由的而她和孩子却被困住的内心失衡,以及,她童年所接受的宗教教育影响着她。虽然那些教育,是她年少时所不屑的,可上了年纪后,那些保守的宗教观念却一直在捆绑她。
“她开始觉得自己有罪,觉得我爸爸是引导她犯罪的罪人。离婚的导火索,是那个模型。”边羽说,“我爸妈是因为那个伊尔76模型相识的,在他们认识之前,我爷爷就送过我爸一个一模一样的模型。这两个模型仿佛我爸的精神支柱一样,一个代表他父亲对他的肯定,一个代表他的爱情。他将两个模型放在展示台上,每次回来都会擦拭它们,非常的爱惜。但有一次……”
有一次,柳德米拉和边至晖爆发争吵的时候,她想砸坏她亲手做的那架伊尔76模型,结果不慎将边至晖父亲所送的模型砸坏。
他们同时望着地上的飞机碎片发呆。
柳德米拉砸坏了父亲对边至晖的认可。在情感上,边至晖知道,柳德米拉想砸坏的是他们的信物。对于他来说,这两个东西在同一时间都破碎了。
“离婚后,她打了一通电话回到家里,想问我外祖父的情况。然后,有一天,家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外国男女,讲着和我妈一样的语言。”边羽说到此处,眼神彻底暗淡下去,“那一天,我妈妈一直在哭。临走之前,她抱着我跟我说‘小羽,妈妈的爸爸也会想妈妈,妈妈得回去了’。我知道,她不想走。只要我爸能够回来拦着那两个人,她不会走。我打电话给我爸,想让我爸回来阻止,或者,至少来看一下。”
边羽对那天的画面记得非常清楚,妈妈的眼神是一点不想离开的。但那两位肃穆的西方“亲戚”带来沉沉的压力,身上涌动判官一般的气息,犹如一把无形的枷锁已经拷在妈妈身上。他们口中以边羽外祖父重病作为理由,暗示柳德米拉若不回去侍奉父亲,柳德米拉与孩子就会受到“主”的天罚。这些话对她来说杀伤力太大了,从小到大刻入骨子里的教育,让她对主与恶魔的存在坚信无比。她真的信世间有天罚,也真的相信自己是罪人。
“而我爸却告诉我,他和妈妈早没有关系,我妈想做什么、想去哪,是她的事情。”边羽继续说道,“他那天始终没有回来,我妈也被她那两位亲戚带走了。”
“与其说你爸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不好,不如说他根本放弃处理。”尧争直言不讳道,“他回避了。”
在尧争看来,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刚离婚的夫妻,就算没有感情了,也有亲情。在得知对方即将彻底离开孩子和家庭时,无论如何,都应该第一时间回来了解情况。哪怕他被这段婚姻伤得很深,磨灭了所有胆量,也不该对孩子的哀求无动于衷。
边羽没反驳他。确实,在那一刻,他心目中的父亲就不再是那个开着伊尔76MD的意气风发的父亲了,而是一个不敢直面矛盾与冲突的懦夫,一个回避家庭和婚姻裂痕的鸵鸟。然而,边羽最痛恨的并不是父亲在知道母亲要带走后视若无睹,而是他的嗜赌成性。
“我爸的人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走向低谷的。不过,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自己。”他吸了一口气,“他很会玩牌,那是他的爱好。以前他一向很能把握分寸,除了跟我妈在一起时,偶尔去澳门和拉斯维加斯,在可控的情况下娱乐一下,其他时间,绝对不会滥赌。”边羽说着,话语间闪过凛冽的恨意,“但自从他投资失败,加上母亲和他离婚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好像把生活的希望寄在了‘赌’上面,最后欠了一身债,将我们住的房子也赌输了。面对债主提出的无理要求,他全部听之任之,直到,他开上了冼建的航班……”
边羽嗓音微有些哑,再也说不下去了。
尧争搂紧了边羽,让边羽完全依偎在他肩上:“你害怕亲密关系,是因为他们。”
许久,边羽小声地:“是。”
“你会和他们不一样。我亲生父母的遭遇很惨,我小时候也好不到哪去。但我就能创造出和他们不一样的人生。”停顿了一下,尧争说,“所以,你要相信,你比任何人更配拥有幸福。你会比他们幸福得多,也幸福得久。”
第94章
边羽不说话了, 就这么完全放松地、静静地靠在尧争的肩上。他忽然感到一股很安稳的困意拥抱着他。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尧争低声说:“再睡会儿吧,再睡一觉就到了。”
他这一觉睡得够沉的, 连飞机下降时都未醒。
边羽睁开眼的时候,坐着的沙发被拉开,变成简易的一张床,身上多了厚厚的毯子。
飞机已经落地。明斯克机场出现在舷窗外,雪正下着。跑道模糊,塔台隐在雾中,地面一片白, 几架军机静停在远处。
明斯克比北京时间慢5个小时,在北京现在已是中午,明斯克天刚亮。刚升起的太阳让边羽不觉眯起眼睛, 他眺望陌生的雪景中熟悉的太阳,静止得像蜡白的像。
尧争走到座椅旁, 弯身理了一下他的头发:“穿好衣服, 我们走吧。”
边羽点点头,站起身时,身上的毯子也自然落下了。
私人管家手中提着一件大衣, 给边羽披上, 一颗颗扣子替他扣好。这大衣尤其暖和, 穿在身上,胜过穿十件八件衣服。
跟着,私人管家又给边羽披上围巾,戴上保暖的棉线帽子。
尧争也穿好厚的黑色大衣,回头看边羽。边羽被裹得像一只棕色的小熊,漂亮的脸蛋藏在帽子和围巾下面, 几乎都要被遮掩起来,唯有挺立的鼻子露在外面。尧争不由嘴角微泛起一个弧度,但仍不满意地替边羽把围巾理得更严实一些,然后手指勾了一下边羽的鼻子:“现在冻不死了。”
外面风雪很大,冷得刺骨。
不过接送尧争的车很早就停在机场内了,他们没有冷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