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烈日下(70)
他到寝室找边羽,寝室里的人说边羽没回来过。到边羽新转的班级里去,他们班上的人也说他最近只偶尔几天才来上课。
大雪纷飞的夜,越文舟站在校门口,望着前方结冰的道路,手机上给边羽的留言停留在一个月前。那时候他们用的聊天软件还不是微信,边羽的头像有时候是灰色,有时候是彩色。而这漫长的一个月时间里,他的头像一直是黑白的。
马路边的电话亭,是雪夜中唯一发亮的地方。电话亭的玻璃门后,熟悉的身影陡然撞进越文舟的视野中。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踩着地上柔软的雪,慢慢向电话亭靠近。
电话亭内,边羽倚靠在玻璃门上,身上披着昂贵的翻毛领的大衣,脚上穿着一尘不染的奢品皮靴。边羽的头发全然褪成浅色的了,电话亭内亮得跟太阳似的炽热的灯,把他的发丝照得泛着金光。他头发长得很长了,长到肩那里,柔软的金色发丝在毛翻领上披散开。
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烟头缓缓含在口中。他回过头,眼神疲倦迷离,脸颊透着浅浅的红,不知是被雪冻的,还是喝了酒。见到电话亭外的人,边羽手指夹下口中的烟,朝门外吹出一口烟雾。
大雪之下,边羽柔靡的脸被烟雾蔓延遮罩,朦胧了一层又一层。
第52章
边羽不太记得大学时期的事情了。时间像一块橡皮擦, 把堆叠在他脑中的故事,每一页都擦几下。一个故事大概零碎记得些段落,前后连贯不起来。
这一夜, 他躺在床上,时间从十点跳到午夜十二点。他失眠了,是因为喝了太多咖啡的缘故。他的神经一直亢奋着,尽管心情并不怎么样。
边羽盯着天花板,听夜晚空寂的静响。夜风拂过窗外的麦冬草,嘶嘶莎莎,他能想象出草杆摇摆晃动的样子。草丛波动的景色, 有点像游动的云。在草叶干黄时期的白天,那便是一片金色的天空。
截止到2016年为止,边羽拥有一片金色的天空。
但他没有一直是光芒万丈的, 有一些事情,他还是记得很清楚。
2016年8月底, 父亲事故发生之后, 联合调查组调取他们全家的体检报告与医疗记录。他奶奶吴锦秋是色盲一事,自然是被知晓的。
边至晖在日本基因检测的报告,直到事故之后才出来。调查组费了许多功夫都没取得日本机构方的配合, 机构方声称即便患者已逝, 他们也有保护患者隐私的职业道德和义务。
事后, 调查人员隐约向边羽家人透露,那是一份关于色盲基因筛查的报告,至于报告中的结果,他们无法知晓。但他们在黑匣子中获取到的信息是,事故发生前半个小时,副机长多次询问边至晖操作相关的事情, 而边至晖的回答中有几处疑点,那几处疑点让调查组人员推测出届时边至晖的视力出现了问题。
那是什么样的疑点?调查人员基于什么情况下,做出什么样的推测?当中的证据链是否完整?这些问题,调查组以工作保密性为由,不予透露。
短短几句话下来,边羽的家人反而替他先感觉天是要塌了。
边羽在进大学前视力一直良好,每年的体检都没有任何问题。可过了18岁以后,边羽偶有几次出现畏光症状。起初以为是睡眠不好,可这症状却在他大二年时出现得愈发频繁,甚至到要影响课业的程度。
边至晖身故之后,边羽的堂伯带边羽去做检查。其时边羽身边有多双眼睛盯着他——有被花钱买通的媒体,有不知哪方请来的私家侦探。堂伯便不好带他去公立医院,唯有辗转多家朋友介绍的私人机构。
拿取边羽基因检测报告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藏在边羽身体里的龋洞骤地被暴晒在晴天之下,甚至连拥有这副身体的本人都没任何防备。
报告单里显示,边羽极有可能携带复合杂合突变的色盲基因,是否已致病以及是否有致病风险后面打了许多问号。私人机构的医生判断他可能有迟发性的色觉障碍,并给他看视锥细胞衰减的病理模型。模型里显示,他十八岁以前识色能力正常并不代表他这个复杂的基因没有显性表达,而是当时的视锥细胞还没衰减到正常值以下。现在大概是要跌过那个正常值了。
医生说,这样的病历虽然十分罕见,但不是没有的。1983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就报道过一篇飞行员获得性色盲的案例。里面那位飞行员的情况与边羽的十分相似。
世界人口那么多,之前也不是没特例的情况下,边羽的这个情况,倒显得没那么特别了。
堂伯替边羽问,那他未来的职业道路呢?
医生起初是说,这就不在他的专业范畴内了。
“他现在可能平时看看红绿灯没障碍,但既然已经出现畏光的情况,就证明不是没有影响……”说了一通看似无关紧要的话,最后,医生停顿很久,才说,“对航天飞行这种十分严谨的工作,慎重考虑一下吧。”
边羽和堂伯从那家私人机构出来。堂伯把宽大的手掌放在边羽的肩上,好似安慰地在他的肩膀上放了放重量。
他跟边羽说,私人机构的医生未必是正确的,检测技术也不一定好。等过几年,所有的风头过去了,再去国外做一次详细的筛查。
边羽攥紧那份报告单,连日来失眠之下熬出来的困倦的双眼,无神地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
他当然是要继续完成学业的。没任报告和规定表明他现在符合退学的标准。
边羽9月中旬回到学校,没什么精神。同学只知道他父亲去世了,并没几个人知道他父亲是谁。有的来安慰了他,他一一道谢,倒不是很痛苦的样子,只是脸色比过往苍白。
边羽回校的第一天正常上课,第二天和同学去打球,第三天在家里自学飞理论,第四天也过得很正常,吃饭,锻炼身体,睡觉。
第五天,边羽水下锻炼时着了凉,夜里反胃地吐起来,胃都要吐空了,之后一连发烧半个月,什么事都做不了。老师和同学去看他,他在寝室里,头上贴着退烧贴,被烧得喉咙沙哑,说不出话来,眼眶一直是红的,因感冒严重而总无缘无故流下泪。看过边羽的人背后都唉声叹气的,他们说边羽身体一向很好,从没因锻炼着凉过。大概是因为操办他父亲的丧事,好几日连着不睡觉加上操劳,抵抗力下降了。
边羽的室友和老师说,所有人去看过边羽的那个晚上,后半夜里他大约有哭过,因为室友听到压抑着的抽泣声,但很快就停止下来了。到天亮的时候,边羽却像恢复正常了一样,起床叠好被子,从铺上稳稳地下来去洗漱,烧看着是退了,人精神许多。但是那双眼睛,被高烧熬得都空洞下去,抽空灵魂似的,没有感情。什么都没有了。
边羽退烧后,回去上模拟飞行课时,第一次出现失误。同班有一个嫉妒他的同学,看到他的失误,故意笑出声音。转瞬,那个同学被老师狠厉地责骂
“很好笑吗?!你觉得这是很好笑的事情吗?什么东西!”
那老师不算是个脾气好的人,但从没骂过学生,唯独那一次,将嘲笑边羽的学生狠骂许久。
那堂课下了以后,辅导员找到边羽,将他带到办公室。
辅导员跟他面对面坐着,要谈心,却不知该从何谈起。这种心,没人会谈的。
“你这样……”辅导员开口到这里,喉咙被堵住似的,比边羽更像要哭出来,他觉得十分惋惜,哀叹了很多口气,许久才将后半句话讲出来,“或者,你考虑一下转班吧,院长说今年刚开了个理论班,一样很需要人才。”讲完这话,他如释重负,能看出是纠结了很久才下定这个决心。
边羽没立刻回答他,惨白了许多日的脸上不写任何表情。谁都看不出他的情绪。他作为飞行学院的优秀学员,稳定的心理素质一直是最为人称道的优点。
可他真的心里一点难过都没有吗?那是不能的吧。
一个人连面对自己骤变悲惨的命运,都无法痛快地哭出来,都无法用尽全身力气去痛苦一次,那是多残忍的事情。
辅导员替他悲惋好一阵子,想替他挽回似的:“或者你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