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烈日下(2)
晚饭间,四叔公又把装着合同的文件袋拿出来,把那张合同取出来看,已不知道是看的第几遍,纸面快让他捏出汗印了。
他看得饭也不吃,接连叹好几口气,恨恨出一句:“怎么会被人给骗了!”这句话自打上个月起,他就在念。
几个月前,四叔公私底下去跟人签什么买断的供货合同,因他在乡下有间小木厂,总想着要拿来干点什么。原以为是找到了出货门路,却想不到没两个月,那家公司就以“货品质量问题”为理由,单方面要解约,不仅不给违约金,对于之前收到的货,也仅支付80%的价格。
四叔公在网上问人家理,人家说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这些,要打官司,他们很欢迎。可谁也明白,真去到对方当地打官司,对方有的是办法拖延诉讼时间,到时候赔一大把诉讼费进去,更不值当。
边羽早几年已和四叔公说过,每一笔交易从网络平台来,除了平台的交易,线下就不要信别人的。他不听,总说自己当年踏遍大半个中国做生意,如何如何经验老道。现在着了人家的道,要去讨个理,可是人家的主体公司远在申海市,四叔公一把年纪,走不了远路。况且最近赶着在给那尊一米七高的六面菩萨像收尾,实在走不开。
边羽前日说要帮他去那家公司讨说法,心里虽然不抱很大希望,面上却要做做功夫,免得四叔公成日惦记这个事情。
吃过晚饭,边羽上二楼收拾行李。想着就去没几天,倒不必用上行李箱。
四叔公上来他的房间,拿了一张申海格丽温丝酒店的会员卡,说是以前在边羽父亲的遗物里翻出来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钱,说不定还能用。
边羽打了一个电话去酒店问,前台说这张卡是很久以前的卡种了,当时没有进行实名制,里面是有钱的,举凡知道密码,拿着卡来就能用。密码好在就写在背面。
四叔公出去前,往他打开的衣柜里看了一眼。
那套飞行学员制服黄了大半截袖子,皱巴巴的挂在里头,像个瘦老头。
“衣服快长霉了,还不拿去扔掉。”四叔公不轻不淡地说了句。
边羽没应话,取了几件换洗衣服往旅行包里塞,随后把那件飞行学员制服推到衣柜最里面。
四叔公撇撇嘴,跟他说记得把合同也收好带过去。
边羽“嗯”了一声,问他:“你和对方公司合作时,报的是哪个名字?”
“当然是说沉国温,我还能报哪个名字?”
四叔公以前自然也姓边,叫边什么,不记得了,离家太久。他十五岁的时候就离家,离家后一直叫沉国温。今年六十八,已经当了五十三年的沉国温。“沉”这个字在四叔公这里不读“沈”,读沉默的“沉”。他一向这样读,边羽不曾纠错,也习惯了。
四叔公提醒边羽临行前要记得带身份证,便下楼去了。
边羽将自己的身份证放在书桌上显眼的位置。
七年前四叔公给他改了名字,他身份证上现在写着的名字是沉遇。
他回想起来,那张写着“边羽”的身份证,已经剪掉了。
第2章
边羽下午两点到的申海,格丽温丝酒店距那家公司倒是不近,从酒店再到那家公司,坐地铁得花去一个半小时时间。
那家公司在张杨路一栋不大的楼栋里,十分小的规模,约摸九十号人最多。
边羽来到这家公司表明来意后,便被晾在空的工位上一个多小时。期间,其他工位上的人,有一两个不时朝他这里瞥来。
那样一个个子高,皮肤白,瞳色清亮,五官精致得像雕塑的人坐在办公室一角,就好像繁杂灰涩的空间里有一朵特别明亮的云。
日光灯将他镀成玉雕,衬衫领口松垮,露出月牙般皎洁的锁骨,根根分明的睫毛眨动时,在眼下扫出倦态的阴翳。一双令人着迷的忧郁的眼睛。
其余大多数人因工作繁忙,瞧那么一两眼就不敢再看了,但心里免不了很在意。
边羽形象特别出众,出门在外,旁人不禁是要多看几眼,自他幼少便是如此,早就是习惯了,从不被那些目光影响什么。
旁边的工位来了一个刚签完合同的姑娘,坐下来就跟他搭话。姑娘可能以为他也是新来的同事,想要搞好关系。
他瞧见姑娘手里拿着的合同单,有一张单独出来的工资合同,上面写着工资【5000+2000】元,发薪日当天,这份工资会分两次发放。
姑娘意识到被边羽瞧见,忙将那张合同翻过背面去,拿笔记本盖住。又见他的目光没别开,眸子像玻璃一样透亮,她便认真观察起来。
他这双眼睛不全是黑的,在日光灯照射下,有点淡青棕色,色泽虽然透亮,但他眼神总带倦意,倒不显得特别精神。
边羽轻轻抬起眸子,眼神移到正看他的姑娘的脸上,姑娘脸一红,笑了两声,赶紧挪开视线,手足无措地摆弄键盘。
边羽没去留意她的变化,只是默默记住她那张工资合同。
有社会阅历的人看到这样的合同,心下已是了然,一家公司要避税时的法子通常是如此。毕竟是小作坊一般、规模不大的老公司,难免会靠避税来补全公司的财政。
又过了一会儿,行政过来将边羽领去会议室,在会议室里,他又坐了半个小时,那个忙里忙外的总监才进来。
这场“谈判”的结局如边羽所想,并不如四叔公的意。那总监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地和别人聊工作,不时让边羽再说两句来意,谈话被迫变得断断续续的,边羽用几句话讲清楚支付金不够、违约金等等的事情,总监才假装思考和为难,说:“合同上就是这么写的,我们都是按合同来的。”
看边羽没什么反应,总监伪装出客气的笑:“沉先生,千里迢迢来趟申海不容易是吧?辛苦了。但是这件事吧,就是这样,我们只能按合同上的来。”
边羽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他没任何激动的行为,只是最后问了总监一句:“意思是,欠的支付金不会补全,也不会给任何的违约金,是吗?”
“因为我们没违约啊,而支付金的事情,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质量问题,最好是去问问你家厂长。”总监搁在桌子上的两只手,手指交叠着,脸上笑着,如同另一种领域的教徒的祷告礼。
“嗯,我明白了。”边羽拿着那份被四叔公在家捏了又捏的合同,起身离开了。
总监笑着说“慢走”,心底嘲笑鄙视一通后,暗暗说倒是难得地不死缠烂打。
下到公司一楼,有家卖这家公司产品的小门店,边羽在里面买了一个挂名纯红木制作的蝴蝶雕像。
申江边的风,今日颇有些凛冽。天上没有太阳,灰暗暗的,江水向来走得不那么着急。
边羽靠在围栏边,一手拿着那只刚买的红木蝴蝶,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拨动一个号码:“喂,你好,请问是消防局吗?我举报有一家公司没有做好消防部署……”他说了那家公司的名字,马上那家公司会被相关人员上门要求整改,够一壶吃。
打完这个电话,边羽没立刻拨下一个电话,他上网稍微查了一些资料,确认税务局的电话后,方拨通号码。这通电话打给税务局,举报那家公司避税漏税。他们的账务立刻会被人上门彻查,届时公司才是真正要出血。
第三通电话,边羽打给市监局,说那家公司卖伪劣假冒产品,在它家买了个挂牌红木的雕像,实际上是纤维木的。接下去,它家生产线上的东西,估计要报废一半。
打完这三个电话后,边羽望着手里那只做工并不精美的蝴蝶雕像。
江风掀起他淡金色的发尾,他的眼眸被阴云染成灰橄榄般的暗色。
他苍白指节攥紧木蝴蝶。
蝴蝶翅膀被镂出了细小的花纹,正是这些花纹没有处理得当,因此纹路暴露了它是合成木的事实。一只不能自己掌握命运的被冒牌的蝴蝶,最美丽的翅膀,成为了自己是拙劣物的证据。哪怕没有这点锦上添花的雕饰也好,也许能一辈子冒牌下去。
这时,边羽耳边一个男声问:“这么狠啊,一连打了三个举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