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烈日下(92)
一些人不止是要闯进他的世界,还要闯进他的脑中。
边羽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他这时候不知该怎么应对。
“噔”。手机震动了。
召觅给他发了一份文件,说是柯记者回他消息,给他发来的。
看着这份文件,边羽却没心思点进去。那些文字对他来说好像都是扭曲的,他不认识这些字了,不认识这个世界了似的。
因为边羽的母亲离开他的世界太早了,从没有人认真教他感情上的事情。他以前为自己竖起一座座高墙,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这堵墙。
但有人进来了,还一步步撕开他遮裹自己的外衣,他根本不懂应对。
这时,召觅又发来消息。
召觅:晚上我给你打个电话吧,聊一下这个文件。
召觅:还有
召觅:我想你。
边羽看着这几条消息发了会儿呆,忽然,面前有个人说:“看这边。”
边羽抬起头。
那个人“咔嚓”一声,从宝丽来相机里扯出一张相片。
闻莘举起那张相片,跟边羽扬了扬手:“要一起看一下成片吗?”
边羽怔了片刻。
闻莘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照片,说:“很好看,适合贴在家里的冰箱上。”
他把相片放进边羽手里。这是一张限量版的重生蓝相纸,在模糊的画质中,边羽的五官依旧很清楚。
“你怎么都不跟我说话了?”看边羽始终没什么反应,闻莘忍不住问。
边羽好一会儿才逐渐回过神。在他脑子一片空白和无措的时候,看到闻莘,他居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没什么,看到你太惊讶了。”边羽找了理由,随后举了下手中的相片,“谢谢。不过,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啊……”闻莘说,“我住在这里。”
“你住这里?”
“嗯。”闻莘点点头,“我在这里有个家,是我父亲在世时买给我的。就是风琴庄园。”他中文进步很大,已经能连贯说完整的话,口音也减少了。
边羽记得风琴庄园是一座外观具有南洋风情,坐落在山林花海里的庄园。虽说是私人庄园,但是门口却有很多人排着队跟门口的花墙合照。
那里还在网上被称为神秘的童话之境。
“风琴庄园是你家?”边羽问。
“对啊。我还没带你去过,我一直很想你去。”闻莘尝试着邀请,“你要去看看吗?”
第69章
风琴庄园的大门是全封闭式的, 门外的人看不到门内的景象。门内像另外一个世界,只有花和树木,把外面的喧闹都隔绝开了。
边羽以前只远远看过这栋被誉为梦境般的庄园, 这是第一次进来。但他只是在初进来时有些惊叹,之后就好像没有心思去欣赏景色,尽管他拼命努力想转移注意力,拼命想把尧争带给他的,那如同蚂蚁爬在皮肤上的瘙痒的感觉抹去。
这偌大的庄园里,只有闻莘和一个帮忙打理家事的阿姨在居住。那阿姨是法国来的,不懂中文。问边羽要喝什么茶时, 说着一通南法口音的法语,再用双手比划。边羽听不懂。闻莘让阿姨准备青桔茶和甜点到花园里,然后带边羽参观这座庄园。
闻莘跟边羽介绍了这座庄园的历史, 用他最近练得十分熟练的中文。
这座庄园原本是民国末期一位南洋商人建的,抗战时商人与他的后人逃亡, 庄园就荒废了。而他的后人当中有一脉是闻莘的爷爷, 闻莘的爷爷临终前将当年的“房契”留给闻莘的父亲。闻莘的父亲去世前,寻到这里,这里已被人“买下”, 双方打了好久官司, 扯出尤为复杂的土地交易关系。闻莘的父亲动用上许多关系, 政府不得不给闻父造了个台阶下,闻父出了笔数额不小的补偿金才将庄园赎买回来。
风琴庄园到闻莘手上的时候,里面的花花草草已经自然生长得很繁密。他请园丁来打理修剪了一番,又种植了很多名贵的花,使这里的花园布景更规整了。
边羽一路跟闻莘聊天,心不在焉的。但他似乎不想让闻莘看出什么端倪, 便主动讲了很多话题,说了自己的近况,还聊到要给父亲翻案的事情。
两个人走到花园里。阿姨已经把茶水和甜点都准备好了,在桌上摆得很好看。
“我们明明才几天没见,感觉你有一点很大的变化。”坐在座位上后,闻莘说。
“有什么变化?”边羽下意识看了眼桌上银刀叉反射出来的影像。
总不至于几天时间,他就变老了吧。
“放心,你的脸没变化,很完美。”闻莘笑着说,“我觉得,你愿意主动说的事情多了。”
边羽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变化。
“我之前不愿意跟你说话吗?”
闻莘轻摇了下头:“不是。只是之前的你,像莴苣塔里的公主。”
边羽没听懂他的比喻。
闻莘解释说:“你只肯让我看着,不愿意放下你的长发。但现在好像愿意了。”
边羽沉默片刻:“你是觉得我之前不像正常人,现在更像正常人?”
闻莘赶忙说没有:“看来是我用的比喻不好……我是说,你现在愿意主动和我分享你——内心的——想法。”
见他手足无措得中文又说不好了,边羽浅笑了一下:“我开玩笑的。”
闻莘微松了口气:“是这样就好。”
嘴上虽这么说,边羽却独自陷入沉思。他对自我出现审视时,视野中的方位发生了变化。
边羽看自己,开始像蒙上一层黑色迷雾。犹如尧争带给他陌生的痒那般,那层黑雾令他心绪难安。
不由自主的,边羽挠了一下自己的手背。这不是生理上的痒感,而是心理上的。似是尘封多年,忽然被开启的,刺激到他皮肤的防御性反应。
也许是他出现了正常人的欲望,所以那些迟到很久才容易被察觉到的情感,如今慢慢在他体内涌现了,并且喷涌的速度越来越快。
二十几年来,他习惯把所有问题理性化处理。可如今有他无法用理性处理的情感出现了,他自己看到的他甚至都和以前不一样,可似乎现在的转变更趋向于“正常人”。
想到这里,边羽不由自我疑问:那正常人的一生是什么?
要伤心的时候大哭,高兴的时候大笑吗?
在柳德米拉离开以后,边羽从没再大哭、大笑过。
止于边羽19岁之前,他一直都是一个群体中最强的那个人。他强大惯了,师生、家长、社会对他抱有的期待是他永远能理性看待世界,能独自解决情绪带给他的困扰,能默不作声处理掉一切问题并拿到最优秀的成绩。他们默认边羽比同龄人甚至比许多活了五六十年的长辈都还成熟。
边羽一直以来也是这么生存的,他甚至觉得“感性”这个词很遥远。
边羽是没有“个性”的,而这份没有“个性”,在当时所有人眼中反而是最有个性的体现,最独树一帜的存在。不过,边羽从未意识以及去想过这点。他的感性思维是被割离掉的。
现在边羽竟突然开始想这个问题了。大脑一旦抛出问题,那么这个人就会不断地去思考。
这些陌生的情绪、感情,一样样在他脑中浮现,渴求一个合理化的解释,一个专业的名词。
但是边羽思考的速度来不及。因为他无法解释在床上高潮时的快感是什么,被掌控时的屈辱是什么,迫切到得到释放时的渴望与恐惧是什么。这是他一生活到现在都没经历过的事情。
边羽在想他是不是该迟来的哭一场,为这些令他陌生的情绪一个交代?他不知该怎么应对。
忽然,边羽被轻轻搂进了一个怀抱里。
闻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边羽面前,弯下腰,将他轻柔地搂进怀里。
他轻拍着边羽的后背,低声在他耳旁哄着:“好了,都会没事的。”
边羽眨了下眼睛,一颗泪掉下来。后知后觉,他才察觉到,独自思考那些问题时,他的眼眶已经泛红了。闻莘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