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111)
归喜禅师嘴唇翕动,片刻,并不曾有声。
裴昭见他缄默,也不以为意,只徐徐续道:“他被解支林挟持出城后,险些遭了毒手。朕赶到之时,是在渡口边的浅滩上,只差一寸解支林就要抓破他的咽喉。总算是有惊无险,没有教解支林得逞。”
他说的是云淡风轻,却不难想像当时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宁氏的那位小世子,归喜禅师是亲眼见过的,那点子粗粗疏疏的三脚猫功夫,说出来都贻笑大方。莫说比当年的宁王了,奉辰卫中世家子弟随便挑一个出来,他都比不得。
可那解支林,归喜禅师更是亲身会过。当年解支林还不曾为铁勒国师,更不要谈臻入入微之境,一身功夫,是以阴鹜狠辣而闻名,归喜禅师也吃过暗亏。废在他手中的武者不知凡几,便是后来做了国师,那名声也不见得好上几分。
若真是解支林将宁离掳走,依照当年旧怨……
归喜禅师嘶声道:“陛下,他可曾有受伤?”
裴昭摇头道:“并未,只是受了些惊吓,心悸难安,如今已睡下了。”
尽管说是这样说,归喜禅师也明白,裴昭定然是心中有把握才会如此告诉他,可仍旧禁不住升起隐忧。
“解支林惯会暗箭伤人,陛下教人查一查他筋骨脉络,以免有暗疾才好。”
裴昭听了,并不搭话,微微一笑:“大师既然如此关心,明日何不亲自去探望一番?”又见归喜禅师似要推拒,又说道:“还是说,大师仍旧迁怒于他?”
归喜禅师面皮一抖,垂首道:“陛下说笑了,世子今岁不过第一遭入京,贫僧从前不曾见过,又如何去迁怒他。”
那话其实牵强得很,想必净居寺发生种种,都已经入了这位陛下眼中。但归喜禅师虽知如此,仍是有不愿,也有不为。
上首一道目光投来,彷佛将全身上下都打量透彻了一番,归喜禅师早已入定,本是浑然不惧的。
却听着裴昭一声叹息:“如今上皇在侧,寝立难安,若他当真有事,九泉之下,大师如何去见故人?”略有停顿,见老僧面目枯槁,有如死灰之木,却是一声顿喝:“当年归猗已经为上皇所害,难道如今,大师还要他唯一骨血也步他后尘?”
归喜禅师浑身一颤,霎时间竟冷汗涔涔,多年隐秘,一遭被道破。他嘶声道:“……陛下都已经知道了。”
裴昭道:“朕所知的,不过皮毛而已,还要请大师为朕解惑。”
归喜禅师长叹一口气,环顾四周,心中零落,竟不知要从何说起。
那厅中一时静静,半晌,终听得老僧嘶哑言语。
“依循大雍旧制,各地藩王世家都要将嫡系子弟送入京中,择优选入奉辰卫侍奉。此事陛下自然知晓,不用贫僧多言。”
“元熙十八年时,当时的宁王世子,宁复还,便应当入京。只是那时西域又生出了乱子,教他一时间脱不开身。等到将高昌、焉耆、龟兹收拾完毕,终于启程时,已经是那年年末。宁复还一直拖到冬天才来建邺,当时众人私底下已经有些揣测,指不定他要受好一番责难,然而元熙陛下却对他喜欢的很,不仅不曾责罚,反倒笑言他可堪为‘千里驹’,教他入了奉辰卫,又在建春门外赐了宅子,以便他当值入宫。”
“又怜惜他生母早逝,生父病重,年少多难,常常带在身边教导,又择了宫室与他歇息,种种殊荣,连诸位皇子都比不得。”
裴昭若有所思:“宁复还少年将才,战功了得,又投了阿翁性情,无怪乎阿翁恩宠有加。”
归喜禅师点头道:“正是,当时元熙陛下跟前,宁复还着实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诸位皇子都争着与他相交。但他十分谨慎,并不与哪一方走得接近。若是如此,平平生生的度过这三年也就罢了,偏偏不知怎的,齐王……也就是上皇得了他的眼。”
“那时西蕃王子婆犀笼也在建邺,西蕃王说仰慕中原文化,想让王子来帝京入学,陛下自然是应允了。可西蕃又与沙州争端,在宁复还手里吃过苦头,因此说不得就结下了梁子。开春后,建初佛会,波罗觉慧也从洛阳赶来。西蕃暗地里算计,不曾想,不仅没下了大雍颜面,反倒是自己跌了大跟头。也正是在这场佛会上,宁复还与归猗师弟认识了。”
“他二人相逢恨晚,一见如故,很快便熟识。宁复还时常宿在宫中,闲暇之时,便来寺寻师弟玩耍。师弟年少,并未见过几个外人,也将他当做好友。后来一次,宁复还提到,归猗师弟既然对佛理有如此造诣,不若与他去仙岩寺译经。师弟虽然意动,但身份着实尴尬。他若只是平平常常一小僧倒是好了,偏偏却是上皇的佛前替身,想要随宁复还一道离京,并不容易。”
“宁复还只问师弟愿不愿,得了答覆后,便去求元熙帝。元熙帝一贯对他恩宠非常,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又听说是与他一道挫了西蕃的僧人,只问他何时交了如此朋友。宁复还原以为如此已经足够,但是元熙帝笑着说,虽然自己答应了,但师弟毕竟是上皇的人,还是要去问问上皇的意思才是。”
“元熙帝性情仁厚,宽宏大量,从不曾为难下人。何况在他看来,上皇……也就是齐王与宁复还关系亲厚,宁复还去讨要,上皇定然会大大方方的送人。”
“果然宁复还去问了上皇,上皇当即应允,只说奉辰卫三年期满之时,他定然设宴为两人送行。但佛前替身这一事,乃是母妃极力要求的,他也不好当面违逆,是以想请两人暂待几分,悄悄地,不要声张。宁复还自然应了,于是师弟也幽居净居寺不出,然而没到三年,却出了意外……”
小案上茶已冷,香气仍浓,归喜禅师喝下半盏,只觉那凤凰单丛一路从舌根苦到了心尖,五脏六腑彷佛都被渍透。
“元熙二十年春,老宁王暴毙,沙州星夜疾行送来了信,要宁复还速速返回主持大局。那时西域安稳不久,小国又有异心,急需有人当中坐镇,以免生出变乱。”
“时间迫人,不容等待,宁复还禀告了元熙帝,当即启程。临走前他告诉师弟,等沙州平定,便会派人来接他前去。”
那彷佛已有预兆,教裴昭缓缓道:“想必归猗此行并不能成。”
归喜禅师哑声道:“是。宁复还本要将身边精锐拨一半留给师弟,但上皇劝说他,老宁王死因蹊跷,他这 归家一路,只怕还有折难。为防意外,不若将精锐悉数带着,全身赶回去才是正经,何况沙州还不知是如何情形,只怕城中有乱,若有意外,便是憾事。师弟留在京中才是稳妥之策,等到沙州安稳些,他自会派人一路护送。”
“那时上皇已经得立太子,建邺城中,储君风波也已停息。宁复还便将师弟托付给上皇,放心离去。谁知他离京后不久,元熙帝猝然病逝,上皇依诏登基,却并不曾派人护送,反而令禁军严守净居寺。”
“从此师弟被困在琉璃塔上,再不得出。”
“……”
裴昭听他说罢,心中竟并不意外,那与他先前所猜测的,相差也不多。上皇假意允诺,只怕是用计把人骗住,好将归猗扣留做人质,用以威胁宁复还。至于那沙州之行,自然再无从说起。
然而其中仍有模糊之处,譬如宁离究竟是如何出生?又是如何被托付给五惭?五惭又如何不远万里、定要送去沙州?
这其中定然还有隐瞒。
但能教归喜禅师说出这些,已经殊为不易。至于上皇,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却是与他所想相当。
然而心中仍旧有些唏嘘。
宁复还当初对上皇想必深信,却未想,因此与故人重壤相隔,再不得见。
。
裴昭注目于归喜禅师:“大师可是怨恨他,若无宁复还之事,归猗不至于丧命。”
年迈的禅师白眉抖动,枯瘦面皮一颤一颤,分明是心中有怨。
裴昭叹息道:“斯人已逝,大师看开些才是……但宁离与此间恩怨并无干系,大师也不必迁怒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