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167)
惊世杀阵。
利剑当头,睁眼便可见的威胁,只怕人心中第一反应,便是将那威胁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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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深深,鲛灯闪烁,在那冰冷的石壁上投下了两道修长的影子,无声的寂静,如此难熬,难堪。
宁离退了一步:“今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只当自己没有来过。”
裴昭淡淡道:“如何当自己不曾来过?”
宁离道:“我不会再来此处。”须臾,艰难重复:“也不会再来净居寺。”
裴昭道:“来已经来过,你也知道此处的路,‘山河永固’就在这里,不会长脚,也不会逃跑,这阵法虽然闲置已久,破败不堪,但多少也还能残存些威力。”
“那你要我怎样!”宁离怒目而视,“你不声不响便带我来,事先也不曾问我半句,你问过我了吗,是我要来的吗?!”
地底回荡他的怒喊,末处几乎要破音,无形的风声在此间流转,却被极好的控制在了周身三尺之内。
攥住裴昭的手有些用力,那劲气几乎都要将人骨头捏碎,可裴昭如若未觉:“那你问过我了么?”
宁离怔怔,呓语道:“问什么?”
“你要我活,请来孙妙应,给出三条路,每一条看着都是生路,可是你却不来问我。”
裴昭反扣住他的手,根根楔入,十指缠|绵:“你要我的答案,你把每一条路都列在我脚下,但自己什么也不说。九龄今天带著书册来见我,我在两仪殿中等你,你又去了哪里?”
小内侍说他出了宫,可奉辰卫缀着,私底下来禀报,世子在浮屠塔高处,吹了一日的冷风。
自塔上掠下时还会怒声问自己,却不知道,裴昭心中已经幽然烧了暗火。
“你要我选,你要我选什么,你又要我的答案是什么!”
两人并肩,手指相携,那本是极亲近的动作,可裴昭言语步步紧逼,眸光雪亮迫人。
宁离被逼问得有些仓皇,那声音甚至发哑:“我不想你日后后悔……”
裴昭抬手,拭去少年眼尾斑驳的泪水。
“那我若选第一条呢?若我只愿解黄泉竭的毒,年寿不永,日后先你一步而去……宁宁可否会后悔?”
“行之!”
宁离声音近乎于尖利,抬手捂住裴昭的嘴,不许他继续再说下去。他本以为无论裴昭如何选择,自己都能泰然处之,然而当真听到从裴昭口中说出,却是一阵难言的疼痛。
“不会的。”他嘶哑道,“我不会使你有事……但凡我活着……”
裴昭的眼眸几近于温情:“宁宁,人力有时而尽,何况天意从来高难问[3],又岂能事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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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逼得哭了,雪白面上泪痕交错,目光模糊水痕斑驳,实在是可怜。
为了自己这身病已经见过宁离落泪好些次,唯有这一次,是裴昭刻意逼迫。
臂膀上的手指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明明谈的是自己的生死,可狼狈不堪的,却是怀中的少年。
“宁宁,你想要我的回答是什么?你想我走哪条路?我亦不想一朝选错,日后只能空留余恨。”
“你告诉我,嗯?你要我怎么选?”
“……”
他们在石阶前坐下,在冰冷的阵法前,依偎做一处。
宁离颤抖着开口,他彷佛从手指到嘴唇都在发抖,那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力气:“我……我想要你重修。”
“我找到了‘日月之明’那一卷,你……能不能……废功重修。”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挤出来的音节,更不知道,牙齿发颤,那几乎已经如同气音。
却如此清晰,一清二楚的,印在了裴昭耳底。
微凉的唇在额角落下一吻,裴昭并未曾有半分迟疑:“好。”
一锤定音,破去所有旁徨与犹疑,碾过所有萧瑟与不安。
然后他开口:“我不知其中有何种艰险,教你如此迟疑,如此害怕。但我既答应你,便会全力以赴……宁宁,‘山河永固’是皇城用以迎敌的大阵,全力发动时,或可教无妄境陨落。”
“我教时家大郎为间者,传去青鸟,上皇与蓬壶暗中苟且,只怕李观海不日便会赴京。废功后我怕心神无力,无暇外顾,将这座阵法托付给你,可好?”
宁离泪水涟涟,被吞没在了唇齿间。
他喘|息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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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夜色将明。
时逢廿五,内侍传令出,陛下偶感风寒,龙体欠安,今日罢朝。
医者提着药匣快步踏入,正经过奉辰卫大统领,瞧见他眼下一片深青,怕是一|夜未眠。
萧九龄颔首示意,禁宫之中,处处安排妥当。然而见得医者,仍不由得踏前一步,沉声问道:“孙先生究竟有几分把握?”
孙妙应淡淡道:“尽人事,知天命。便是没得把握,也得向死求生。”
那话听得人只大喘气,萧九龄深深望他一眼,蓦地行了个庄重的大礼,旋即,沉默侧身,让开前路。
式干殿中,帷幕深深,那里间安静得很,因着为天子居处,常年汤药不断,清苦滋味飘飘浮浮。
年幼药童铺开一列金针,浸泡在褐色汤药之中,再一根一根擦拭干净。
孙妙应拈住金针:“此番落针,便再无回头之路。”
裴昭缓缓一笑,却是越过他肩膀,看向更往后一处。为给医者腾挪位置,宁离站在床尾侧,手中倒提着一根潦草的物事,一瞬不瞬。
“先生请施针。”他洒然一笑,似安慰,却沉着,“我意已决。”
孙妙应老目清明,手起针落,须臾,正正刺入了心口要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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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不曾下雪,今日着实是个好天气,天光明朗。
碧海燃犀灯悬在高处,那奇异的冷香,几乎将所有药味都盖住,彷佛身至海上,碧波无恙,万里澄明。
画屏之外,宁离背身而立,身前是万千金光,身后是深宫重重。
孙妙应不许他看,将他赶了出来,只教他在外间候着,这一会子,不许去碍事。
他挣扎不得,也反抗不得,只能立在窗前,一声声,盯着滴漏流逝。
迟迟不曾有脚步声响起,只能听见金针入肉,那一点细微的破皮声音,那应该是连下了二十七针,周身大xue俱已封住,下一步,下一步是什么……
心神恍惚,不知是怎的,却想起来离开夔州那日。
滟滪堆前江水滔滔,师父接了他孝敬的三筒烧春,却让他想,修习武道究竟是要为了什么?
握着手中的那把剑,又是为了什么?
他总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握剑。
宁离从前不以为然,执剑便是执剑,就像喝酒就是喝酒,听风就是听风……哪儿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需要思索计较的?
可如今他明白了。
他要保护一个人。
病骨支离,神容憔悴。内有生父不慈,意图生乱,外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他要在那些豺狼虎豹之间,将人保全。
行之是入微境。
可除却那一次在滁水渡口,为了自己将解支林击溃,几乎半点也看不出来。
那或许是韬光养晦,藏锋敛锐。
但那更是身骨被伤得太深。
昨日夜里,那话语彷佛还在耳边回荡:“宁宁能够重修,我为何又不能废去功法,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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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金光渐染,宁离自荷包中取出了那一粒柔软的种子,拈入了手中烧火似的棍子。须臾,便似融入其中。
原来那手握的一处有一点小小的凹陷,结着穗子,悬着颗佛珠。却被宁离拈了些尘土撒进去,也不知是怎的,将那对穿的凹陷封住,倒像是天然契合种子的居处。
他将那根不起眼的棍子放在窗下,缓慢落指,日影流光,彷佛与他指下真气凝结做了一处。
行之说,想知道全盛时候的他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