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40)
张鹤邻如若未觉,按着那挣扎的蛇头,已经是走到了床榻边上。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张鹤邻伸手挽起了裴昭的袖子,露出一截光裸的小臂,将手中蛇头按下,贴到了裴昭手腕旁。
那白唇竹叶青先前被他强行攥住,嘶嘶嘶的吐信声音不断,正是攻性大发的时候。此刻骤然触碰到了人体肌肤,不假思索,凶戾毕露,两粒尖牙咬破手腕,狠狠的楔入。
一身剧毒,顿时涌出,源源不断的侵入了血肉。
裴昭手腕处,刹那间已是一片乌黑。他低低的咳了一声,原本平展的眉峰紧蹙成川,终于显露出些痛苦的神色来。
张鹤邻手里制着那剧毒的白唇竹叶青,眼睛也不曾闲着,正将裴昭紧紧地的望着,一刻也不敢懈怠。他见得裴昭这般神情,不觉心中发痛,可如今关头,更不敢放松,唯有将那毒物的蛇头控得更紧、更牢。
那团乌黑在裴昭的手腕间扭曲挣扎着,彷佛要活过来一般。眼见着就要扩散,却不知是何故,陡然倒转着、凝聚了起来。
随着那乌黑的颜色终于收缩至只有毒牙泄露的两点,原本凶性大发的白唇竹叶青剧烈的颤动了两下,紧接着,张鹤邻之觉得自己手中的挣扎力道一泄。他垂目看去,只见那条白唇竹叶青已经软了身体,软嗒嗒地垂落,失去了气息。
张鹤邻手中一松,白唇竹叶青的尸体要从他手中落下,被他一把扔回了竹篓。明明死掉的是那毒物,他却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空。
眼见着裴昭眼帘微微的合著,彷佛将要昏厥过去。张鹤邻心中焦急,连忙道:“……主君,这正是更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可千万歇不得呀。”
话音落下,又发现,哪里需要他再说?
裴昭双目虽然闭上,却并不是因为剧毒而昏迷。他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四周隐有无形的气机流动。
张鹤邻不曾修习武道,但此情景从前也见过,心中多少知道些。于是愈发的不敢触碰,只敢守在裴昭身旁。
室内寂静,灯影朦胧,如此沉寂的夜,却教他的满腹心情,愈发的焦急不安。
如今这种时候,谁也帮不上忙,若是想熬过去,只能依靠裴昭自己。
裴昭盘腿坐在那里,若非胸膛微微起伏,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是否已经失去了气息?
张鹤邻丝毫不敢大意,一双眼眸紧紧的盯着。直到看见裴昭头顶微微升腾起了白气,张鹤邻悬着的心脏,才终于落了下来。
这一落就是双腿发软,竟是跪倒在了地上。不觉间发现,自己浑身竟然已经被汗水湿透。浑身的力气彷佛都被抽空,哪里还有先前那般制住白唇竹叶青时稳准的模样。
只盼陛下修习,一切顺利……
若说先前恨极了那疆外的毒物,半点都不喜欢。此刻又盼着那白唇竹叶青的毒性更凶猛一点,好将从前缠绵的剧毒都压制下来。
忽然听见拍打振翅的声音,那金鈎原本无声无息的小隼竟然俯身冲下。一阵风过,尖尖的爪子叼起了地上已无生机的白唇竹叶青蛇身,想要冲出帘外。
然而这件事情却由不得它做。
张鹤邻心中虽是一惊,却并没有毛毛躁躁的跟出去,只是一心一意的守在裴昭的榻前。
那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张鹤邻半点也不敢走开,忽然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唤:“……鹤邻。”
那声音低到几乎要听不清,可落在张鹤邻的耳朵中,却和天籁无异。
张鹤邻猛的抬头,只见不知道何时,裴昭已经睁开了眼睛,疲乏却温和地将人望着。
他骤然间醒悟过来,知道是过了这一重关卡,喜不自胜,已经是有些泣音:“……主君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张鹤邻连忙上前,要扶裴昭躺下,伸手触碰时,却觉得身下的肌肤冷得像冰,哪里还有半分活人气。
他的手掌顿时一颤,原本的喜悦也被消灭了大半,更有无穷无虑的忧惧和伤痛升起。
以毒攻毒,饮鸩止渴。
如今这关头,寻了剧毒的白唇竹叶青来。待得下一次发作的时候,又还要用上什么样的毒物呢?
。
他这样想着,心脏都有些发酸,然而在这好不容易才挨过来的关口,却半点都不敢吐露,还要强制撑起笑颜。
“主君,您终于醒了,腹中可饥了吗?厨房里先前已经备下了粥,是银鲫碧涧羹,从前您也夸过的,这冬日里尝着着正好,要不要喝些?暖一暖身子。”
最后的那句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然而这般说完,却没有回应。张鹤邻侧头看去,才发现裴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睡去。
那怕是是疲倦的很了,否则怎么会这般。
每一年寻了毒物来,裴昭都如同大病一场。
张鹤邻心中难受,默默的取了膏药来,要给裴昭敷上。手腕间两处血洞,此时已然干涸。待得伤口处理完毕,他轻手轻脚的给裴昭盖上了被子,终究还是一叹。
烛火微微摇曳着,爆出了灯花,旋即又暗淡下去。
张鹤邻望着裴昭苍白的面色,今日这一番折腾,彷佛又消瘦了一些。
忽然间,竟想起了第一次寻来毒物的时候。
仁寿年间的建邺宫中,暗流激涌,步步惊心。
生母早逝,生父不爱,四周豺狼虎豹环伺,空有个名头,却如同靶子。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太子早逝,不知有多少人想等着他病死。道貌岸然,假意惺惺,实则是想要从他这金尊玉贵的名分上,撕下一块血|肉来。
可陛下,终究是从幽州重回了帝国的中心。
第24章 小青橘 我只是想见见他
24.
年幼的太子,在那万无生机的绝境里,硬生生走了一条血路出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今的裴昭沉稳从容,即便明知他取来的是天下间罕见的剧毒之物,也不曾有一丝慌乱惊忙。
张鹤邻却想起,当年在禅房之中,终于拟定此事的孩子。裴昭身形单薄,在一片惊惶与哭声中,三言两语,安排了主意,不曾有怕,也不曾有惧。他其实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位,却成了他们的主心骨,教这些忐忑不安的仆从,都定下心来。
那时候的日子,比现在不知糟糕了多少,群狼环伺,虎豹相侵。
可如今,纵使御座重临,又还能有几时?
。
张鹤邻低低的叹了一口气,缓缓从内室里出来,正见着一位面目刚毅的男子,此刻等候在堂下。
听得脚步声,那人已经转过头来,目光中隐有询问,还有一些稍微的担忧。
张鹤邻目光中略作示意:“薛统领,主君无恙。”
薛定襄“嗯”了一声,缓缓点头,瞧着倒是与先前一般无二。但张鹤邻明白得很,此时此刻,薛定襄心中,定是有一块石头落地。
两人走到近处,四周侍从都远去,一时间,廊下空寂。
便见得薛定襄目中,忧色难掩:“只是陛下如此之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张鹤邻苦笑道:“陛下又何尝不知道呢。”
只是骑虎难下,积重难返。
当初靠着这法子,从一片死局中搏得一线生机,然而事无两全。
如今再想要反悔,却是绝无可能了。
。
只是,虽然知是如此,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甘。
张鹤邻叹气道:“当初就不该选这法子。”
薛定襄听见他语气中的悔意,当即开口,语气却是淡淡:“你如今说这些……当初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教陛下摆脱困厄?”
张鹤邻不由得也语塞。
仁寿二年的冬,分外寒冷,大雪如鹅毛,几乎要将万物都掩埋。
那一年,情况危急极了,若是按照宫中尚药局医官的判断,只怕裴昭捱不过那个冬天。
徽猷[yóu]殿中,人心惶惶,病急乱投医,抓住根稻草便绝不肯放。
死马当作活马医,侥幸成功了,喜极而泣,却不知道,那其实只是个刚刚的开始。
如今十五年过去,已经是在那条道上越走越远。只要一想到这一路来,裴昭为此付出的代价,说不得便心中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