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122)
便是这沉默功夫,水珠滴答落在手背,烫的人一哆嗦。宁离忽然咬住了嘴唇,不言不语,什么也不肯说了,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滚落。
裴昭纵然心中有千般道理,这时也悉数被堵了回去。他心中叹息一声,心知是再说不了别的,轻柔抹过少年眼尾一抹湿痕,指尖登时被烫的一颤。哪知少年却是一偏头,不让他碰,裴昭再要去,便又往另一处偏,竟是倔得很了。
两人一退一追,许是转的太快,宁离险些要栽下床去,裴昭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回来,没收得住力道,怀中一热,宁离正撞进了他胸口。
或是怕撞着了他,这一次总算不挣扎,可是那泪水滔滔,立时便湿透了衣裳。
这怎的就……
裴昭无可奈何,将人拥着,少不得要柔声哄慰了:“别哭了,都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宁宁是担心我。”
那泪水还源源不绝着,彷佛受了天大的难过与委屈。
“好好地,哭什么……昨天哭,今天也哭。宁宁要变成小泪人了。”
“我不是小泪人!”宁离哽咽着反驳他,“还有,昨天我也没哭。”
算起来裴昭昏迷了一日有余,那宁离赶来时是前日,确然昨天没哭。裴昭心中当真哭笑不得,心道,有力气反驳就好,总比那一味伤心要强。
他又取了帕子,仔细将宁离面上的泪痕都拭掉,却见少年双目微红,只怔怔将他望着,似有迷惘,又是茫然。
裴昭心下一叹,情知逃不过这一劫,也好,便在今天说清楚。心中牵扯酸楚着,面上却微微一笑:
“宁宁可有什么要问我?”
第71章 银耳盅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71.
那殿中一时安寂了,片刻后,终于听到人开口,瓮声瓮气的。
“行之是你的字,还是你的名?”
裴昭如实答道:“阿翁临去前,替我取了这个字。”
又听宁离道:“那你原本唤什么名?”
裴昭仔细看着他神情,道:“我单名一个‘昭’,也是阿翁所赐。”
“哪个‘昭’?”似乎不死心的确认。
“昭昭若日月之明。”他并未多想,自幼听惯的文辞脱口而出,心里忽然却一震,不觉凝望着眼前的少年。
裴昭从来都是惯读诗书的,只是相逢至今,他竟从来都没想起过下句,至今日才发现,原来还有这般巧合。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1]纵然知晓十有八|九是自己多想了,这一下也没禁得住,说好的是教宁离发问,自己却忍不住问了:“宁宁的名,又是哪一个‘离’?”
宁离回答得直白,也甚不解风情:“离别的‘离’。”
于是裴昭那点子摇动的心旌,便立时被扼住,连一点蔓生的枝桠也被掐掉了嫩芽。他心道自己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一般,为了微不足道的巧合而欣喜,而对侧的那人还眼眸澄澈,无知无觉。
一时间只得苦笑。
他知晓宁离当初进京时,甚至不知道御座上的天子换了一位,更知晓宁离后来为了弄清这个乌龙,仔细打探了一番……因为那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
天子裴昭,时年二十又三,如今御极,恰是三年。
宁离不可能再懵懂不知。
那少年原是在他怀中,拭泪时半跪在榻,此时垂着头,望之只见雪白下颌。
揭开身份后,两人一时间都无话。
裴昭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想要将人头抬起,到底是作罢。慢慢道:“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去岁以来,底下有些人不安分,大安宫也有异动,于是便做了番设计,原是想引蛇出洞。只是没想到牵动了旧疾,医官说温泉养生,所以才去山间别院休养……也没想到,你刚好就在那处。”
“那时你走丢了鸟儿,夜里寻过来,我当时对外称还在宫里,并不愿声张,所以才用了化名。后来知道你不喜建邺,也不想入宫,我只怕道出了我的身份,会将你吓住,便那样与你交往了些时日。”
“只是与你相交愈多,亲近愈深,我又是隐瞒在先……便更不知该如何向你坦白了。”
只是这浮生半日闲,到底是偷来的。
他叙述完这一节,宁离仍是低着头不肯吭声,唯有胸膛微微起伏着,要暴|露主人激烈心绪。
裴昭心里叹息,只怕这少年心中,着实是气得很了。
他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总归会暴|露,纸里包不住火,不可能一直都隐瞒下去。恰巧 宁离入京的时间点很妙,赶上了他被设计被刺的节骨眼儿,尔后又是年下辍朝,是以暂时不用面见天子。
只是,宁离能够拖着一天不进宫,又如何能拖得上三年不进宫。
裴昭瞒得住一时,又哪里瞒得住一世。
不舍,也不愿罢了。
小郎君活泼又爱笑,对他亲昵又亲近,满心腔都围着他打转,喜他之喜,悲他所悲。
从没有人教他这般合意。
于是放纵了自己逃避,彷佛不去想那之后的事情,便不用再面对。他希望自己就是宁离心中那个光风霁月的裴行之,而不是眼下这个,禁宫之中教人避之而不及的皇帝。
一日日的闲谈里,他早知道了少年对建邺的不喜,更明白他对故乡的渴切,生他养他的,是沙州的驼铃、胡杨、明月。
建邺风景纵有千百般好,也不一定能将这钟灵毓秀的小郎君养得灼灼皎皎。
何况他还有那样一个名字。
谁肯轻言别离?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1]
。
裴昭按捺下心中牵扯的痛意,低声问道:“宁宁还想离开建邺吗?我知道你想回沙州去。”
少年不答,于是他自苦一般的又复述道:“你想吗?”
那已经是他第二次问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问得出来,扯得胸腔作痛,仍还平声静气,好像不愿也不舍的那个并不是他。
“不用担心那些祖宗规矩,也不用去想什么前朝旧例,我可以替你安排,不会有任何隐虞。死人没有活人大,他们也不能从地府里跳出来拦着。”
少年实在是太过于沉默,以至于裴昭都说起了俏皮话,只是想教气氛松快些,教他开一开口,说一说话,无论是什么,无论是怒、是斥、是责,也好过这样,一声不吭的惩罚他。
宁离终于开口:“我不会回沙州。”
裴昭神情微动,即便知道或许宁离接下来的话并不如自己所想,却也克制不住的心中微跳。
他自嘲一声,语气仍旧温和:“宁宁是怎样想的呢?”
宁离抬头,终于直视他,漆黑的眸子单刀赴会:“你可愿随我去白帝城?”
裴昭愕然。
。
他设想过的回答有许多种,或怨怼、或生气、或失望,但从没有哪一种,会是这样的邀约。
大概是他着实是失态了,宁离眼眸明亮,彷佛是气着了,咻咻逼问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吗?明知道你病成了现下这样,还会不管不顾,抛下你一走了之?”
……病。
是了,宁离一直牵挂着他的痼疾。
那双眼眸因为愤怒而明亮,蕴着未褪的水光而发红,几乎教人招架不住,裴昭定定的将他瞧着,他本该解释,本该宽抚,却禁不住唇角微扬,笑了起来,笑得牵着肺腑隐隐作痛,却还止不住。因为着他的笑,宁离微红的眼眶,便怒意更盛了。
裴昭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宁宁,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是这样用的。”
宁离满不在乎:“我不管,我没读过书。”
是的,他当然知晓,宁离不通诗书,不然换了翰林学士,早在他说出那句“昭昭如日月之明”之时,便能顺畅的对答下来。
可占据他满心满眼的,就是眼前这个不通文墨的小郎君。
他第一次见时就知道了。
裴昭含笑道:“你要我随你去白帝城……见你师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