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87)
他出神得实在是太久了,单手倒提着那灯,其实是一个很有些古怪的姿势。
张鹤邻禁不住,轻轻地问出了声:“您可是觉着,有什么不妥当?”
裴昭将那碧海燃犀灯放下,复又推出去了半分:“鹤邻,你看灯上那字。”
“是。”
张鹤邻应了一声,便小心的自桌上拿起,去看底部那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字迹。笔划勾勒,曲折之间,那个字,那是……张鹤邻辨认出来,顿时间心中小惊。他自然知道这盏灯的渊源,这是当年净居寺里的僧人赠与陛下的。
可如今瞧见了,那底下的刻字……
他琢磨着些言辞,说道:“陛下,原来这碧海燃犀灯,出自于沙州?”
裴昭颔首:“应是如此。”
此等物奉,非中原常见,若要说皇家也有珍藏,依照着上皇对待归猗的态度,必然不可能是上皇的赏赐。
宁。
只能是沙州宁氏,也只能是当年的宁王。
这样想着,裴昭心中一动,不觉间想起来宁离心心念念、潜入宫中都想要看的那副画。
《春归建初图》。
他着人送给宁离的时候,并不曾亲自打开看过,只是教人自崇文阁里取了送去,也就罢了。
但三年前,他即位之后,在归喜禅师向他恳切请求的时候,也曾打开那画卷,看过一次。画中僧人垂眸,看不清形貌。但是他知晓,那风华定然超然出众,否则,不会教西蕃狼狈落败,也不会教年轻的画圣弟子悠然神往。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他自然听说过这一段盛事,可从前只当做故事。
时隔多年,未曾料想,会从一盏早入了自己手的灯中,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裴昭握着那盏灯,沉吟了许久。
“陛下?”
裴昭终于回神,见着那灯,心想置于身边已无用,不若物归原处。他叹道:“收起来,给宁宁送去罢。”又想起如今时辰,唯恐打扰,改了主意:“今日天晚,明个再去。”
。
翌日,净居寺。
“灯?”
宁离不解,什么灯,他不缺这东西呀。
治张鹤邻只笑道:“宁郎君可别推拒,先打开看看,这是我家主君特意送给您的。”
宁离心想,裴昭送给他的东西已经有许多了,他如今能够在净居寺里过得这么快活,只怕有大半都是裴昭的功劳。不说别的,单说他近日来的饭食,虽然仍是素斋,但就未见得有重复的。
譬如刚撤下那素甜烧白,就做的十分精细,红枣为馅心,白菜梗做皮,四边堆着糯米锅巴,还洒了熟芝麻,入口香甜软糯。这般菜式,肯定是裴昭私下使了力,否则哪里会费这般工夫。
这还只是一个例子,其他的不知有多少。那些也就罢了,如今还送他一盏灯?
宁离拨开了蜀锦,见得白玉盘上托着的物事,登时间,眼睛睁大,连声音都带着浅浅的惊讶:“碧海燃犀灯?”
张鹤邻早知这灯与宁氏渊源颇深,可也未料想宁离竟然一眼认了出来,算着时间,分明这盏灯到裴昭手里时,宁离还未曾出世呢。但那些不便多说,当下,张鹤邻笑着点头:“正是,原来宁郎君也知道么?”
宁离轻巧的自白玉盘上将灯盏提起,握在手中,闻言有些奇怪:“那自然呀。”
可是,行之是从哪里找出来、又怎么想起要送给他?
还有……
犹记得阿耶拿起这盏灯的神情,似怀念,似怅惘,交予他的时候,教他小心珍重一些。宁离只道这碧海燃犀,天下唯有那一盏,可怎么在这千里之外的建邺皇寺中,又现了别的踪迹?
又或说……
宁离恍然:“原来这碧海燃犀灯,竟然有两盏!”
。
张鹤邻何等机敏,察觉有异,仍是不动声色道:“是么,奴婢从前也不知道呢。宁郎君怎么知晓,原来是有两盏。”
“是呀。”宁离点头,“还有一盏在我房中,只是这一次上京,没有带来。”
碧海燃犀灯虽然是个珍惜物事,但是对于宁离来说,却没有那么稀奇。
他第一次自家中出发去往夔州时,阿耶与他收拾在行囊中的,便有这么一盏碧海燃犀灯。从来都是在房中烧着的,只是这一次来建邺时落下了。如今那灯,还在夔州搁着呢。
张鹤邻笑道:“我家主君有一盏,宁郎君也有一盏,如此,还真是有缘呢!”
“呀,好像是呢!”
那话教宁离也笑起来,有种被切中心絮的快乐,尽管他也说不清为何。
待得张鹤邻走后,宁离再度端起了案上的犀角灯盏。
这盏灯从裴昭手中送与了他。
这般看来,他的那一盏,似乎也不应当扔在夔州吃灰了。还是去信一封,请师兄替他收整了,快些捎到建邺来罢!
53.2.
日影长斜,照寺中古柏萧萧。一片掩映中,九层琉璃塔,将入云霄。
此刻那浮屠之下,已经有僧人背身候着,一身缁色僧衣,唯见庄重古朴。
宁离识得老僧,提着手中刚得来的灯盏,快步走过去:“归喜禅师,我们现在就登塔么?”
这却是先前他向裴昭央求的,裴昭自无不应之理。
于是今日,归喜禅师便在塔前候他。
。
老僧缓缓转身,朝他点了点头。归喜禅师嘴唇翕动着,方要开口,目光却是一垂。
那视线落处正在宁离左手,宁离如何察觉不出?
此刻他的手中,正提着晨间送来的那盏碧海燃犀灯。因为是裴昭所赠,自己又有段时间没见着,这才顺手提着。
可怎么瞧着,彷佛与归喜禅师有些不对似的?
只听归喜禅师说道:“小施主若是要上琉璃塔,自是无碍,只是这盏灯……还望不要带着。”
宁离心道,那感觉果然不假,可是这灯……
“难道有什么不妥的?”
归喜禅师却不答,只道:“小施主,将这盏灯放下罢。”
宁离歪了歪头,望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苦相老僧,他有些谨慎与试探的开口:“禅师的意思,我若是想要登塔,便不能带着这碧海燃犀灯么?”
归喜禅师长眉耷拉,猛地颤动了一下,不言不语,唱了个喏,分明却是默认。
。
登塔与提灯,孰轻孰重,一目瞭然。
更何况,也不是要他扔了、毁了,只不过是教他暂且放下些时间罢了。待得从琉璃塔归来,仍旧可以提着这灯离开。
宁离望着眼前苦相老僧,对方似乎笃定,他会将碧海燃犀灯放下来。
偏就不能让他提着这灯登塔。
可是,为什么?
宁离点了点头,偏要提着手中的碧海燃犀灯:“好罢,那我不去了。”
归喜禅师长目闪动,满面愕然,原本是好整以暇,此刻却是一惊,半点没有想到,宁离竟会有此语。
两道白眉落下来,枯皱面皮上,也生出几道皱纹:“小施主在说笑么?”
宁离“唔”了一声,不畏也不惧:“自然不是说笑,有劳大师等我,可是这琉璃塔,我如今也不想登了。”
归喜禅师紧紧盯着他道:“小施主莫说意气话。”
宁离心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气话?那全都是他的心里话,好罢!
上次被归喜禅师诓在建初寺里,稀里糊涂的诵了经、浴了佛,虽说他本是个粗放性子,难免也有些不快活。今日在登塔这件事上,还要来为难他。这灯是行之送与他的,若是行之也提着碧海燃犀灯,难道归喜禅师也不许行之登塔么?
偏要刁钻他。
宁离想得开得很,当下便道:“这灯我不会放,大师也不必再多说。我不碍您的眼睛,我自个儿走。”
说罢便是转身,径直沿着来路去了,那背影一阵风也似,翕忽间便要瞧不见。
归喜禅师原本见他性子软和,没有想着竟然是说走就走,半点也没有迟疑的意思。一时间涌上些复杂情绪,紧紧拈着手中佛珠,沉声说道:“小施主可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