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出逃后(117)
他万分欣喜,不知天高地厚,问萧篡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他。
萧篡夺过他手里的纸笔,在他的名字后面,一笔一划地批注。
燕枝的家世下下等,燕枝的容貌下下等,燕枝的才学下下等。
燕枝的所有,都是下下等。
一句一句,贬低他、奚落他的话,萧篡并不是乱讲乱写的。
从前燕枝不明白的事情,如今他一件一件都明白了。
一桩桩一件件,在燕枝的梦境里,编织成一张巨网,铸造成一座鸟笼,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将燕枝牢牢罩住。
因为他的属性,是所有人里最最最低的,所以萧篡一直说他蠢、说他笨,瞧不起他,不想承认自己喜欢他,更不想对他好。
又因为他对萧篡的好感度,是所有人里最最最高的,所以萧篡一直有恃无恐,觉得他会永远喜欢他,永远留在他身边。
还因为对萧篡来说,这只是一场游戏,所以他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燕枝伤心又怎么样?燕枝难过又怎么样?
反正他只是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一只任萧篡摆布的小玩偶。
萧篡为什么要在乎一只小玩偶的心情?
噩梦还在继续。
从前吃过的一个个奶油泡芙、一颗颗奶糖、一块块奶油蛋糕,统统浮现在燕枝眼前。
——去年八月,大军班师回朝,萧篡骑在马上,回身将他提到马背上,丢给他一个奶油泡芙,命令他吃。
——靖远八年,他与萧篡不慎中药,有了肌肤之亲,他三日三夜没下床,他饿得累得快晕过去,萧篡便掐住他的下巴,嘴对嘴喂了一颗奶糖给他。
——靖远四年,他为萧篡挡下一剑。这一年,他的生辰,萧篡给了他一块奶油蛋糕,教他吹蜡烛许愿。
燕枝原本以为,泡芙、奶糖和蛋糕,是陛下看到了他的努力,是陛下给他的奖励。
是因为他乖,因为他好,陛下才奖励他。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来不是。
原来这些东西,只是萧篡对他的安抚。
只要他好感度下降,萧篡就给他一点儿好吃的、好喝的,把好感度养回来。
就像养猫养狗一样。
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燕枝以为的奖励,以为的爱护,全都是假的。
噩梦尽头,是他与萧篡的初遇。
——八岁的燕枝,被行刑人按在行刑台上。
——十三岁……不知道几岁的萧篡,一脚踹开行刑人,将他从行刑台上拽起来。
萧篡丢给他一个奶油泡芙,命令他吃。
这是燕枝吃到的第一个奶油泡芙。
香甜丝滑的奶油甫一入口,就教他呆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燕枝一直以为,这是萧篡对他的好。
为了这一份好,为了这一点甜,他为陛下尽心竭力,纵使陛下后来那样对他,他也没有想过要怨恨憎恶陛下。
可是现在……
燕枝不由地皱起眉头,越皱越深。
他想,这个奶油泡芙,是不是……也是假的?
萧篡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贴身侍从,而那时的净身房里,他刚好出现在那里。
于是萧篡救下他,随手丢给他一个奶油泡芙,涨一涨他的好感度。
不管是谁,只要那时出现在那里,萧篡都会丢给他一颗泡芙。
所以,萧篡对他,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是假的吗?是这样吗?
燕枝不懂,燕枝想不明白,燕枝也不敢细想。
那样惊心动魄的初遇,那样惊天动地的初见。
燕枝将这个场景藏在心里,珍藏了十年,回想了十年。
每当身处险境的时候,燕枝都会从心底把这个场景翻出来,告诉自己,陛下会保护他的,陛下会来救他的。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当时的场景,连萧篡穿着什么样的衣裳,衣裳上是怎么样的花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
可这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对他来说,念念不忘的初见。
对萧篡来说,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的随手一丢。
萧篡对所有下属都是这样的,对吗?
萧篡要收服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就会这样做,对吗?
所有人都知道,萧篡的意思是,我救了你,你就要提高对我的好感度,为我办事。
所有人都知道,萧篡是他们的主子,是大梁王朝的帝王,要为他尽忠,为他做事。
只有燕枝,只有燕枝这个蠢蛋,因为一个泡芙,就喜欢上了萧篡,对萧篡动了心!
萧篡只是用对待其他下属的方式对待他,他却自顾自地喜欢上了萧篡!
难怪萧篡总是骂他蠢货,难怪萧篡总是骂他小狗。
原来他真的是蠢货。
他怎么能喜欢上萧篡啊?他怎么会喜欢上萧篡啊?!
燕枝这样想着,再也没忍住,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紧跟着,他的耳边忽然传来焦急的呼唤——
“燕枝?燕枝!”
“醒醒,快醒醒!”
“你怎么了?”
两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将燕枝从噩梦里拉了出来。
燕枝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回头望去。
只见窗外天光已然大亮,谢仪与卞明玉就站在案前,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怎么了?”
燕枝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又酸又疼,几乎要睁不开。
他的脸颊上也湿漉漉的,风一吹,就冰凉凉的。
他哭了,在梦里哭得很大声。
“谢……”
燕枝张了张嘴,又发现自己的喉咙也肿起来了。
他的声音很小很哑,像刚出生的小猫一样。
燕枝红着眼睛,看着榻前两人,唤了一声:“谢仪……卞公子……”
谢仪与卞明玉看着他,都忐忑地应了一声。
“我在。”
“诶,在呢。”
下一刻,燕枝再也忍不住。
他扑上前,抱住两个好友,大哭出声。
“我真傻!我真傻!”
“我怎么会喜欢陛下呢?我怎么会喜欢萧篡呢?”
“我怎么能喜欢他呢?!”
“我好傻,我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他哭着,眼里含着两泡眼泪,话都说不清楚。
谢仪与卞明玉对视一眼。
两个人都知道,帝王就在外面看着。
其实他们两个能进宫,能到燕枝的房间里来,也是因为帝王传召。
他们也知道,要是这样抱住燕枝,安慰燕枝,门外的帝王一定会暴怒。
就算不当场发作,也一定会怀恨在心。
可是……
现在的燕枝,实在是太可怜了,太无助了。
虽然不知道燕枝在说什么,虽然不知道燕枝与陛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陛下可能就在门外。
两个人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默默地收紧了搂着燕枝的手臂,将他抱紧,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声安慰。
“不要哭了,别难过了。”
就这样罢,作为好友,在友人难过的时候,抱一抱他,完全是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们都不怕。
就算陛下秋后算账,他们也不后悔。
*
谢仪与卞明玉猜得不错。
燕枝抱着他们两个,嚎啕大哭的时候,萧篡就站在偏殿门外。
燕枝做了一夜噩梦,萧篡却一夜没睡。
昨夜里,燕枝走后,他拿着那条金链子,追到廊上,亲眼看着燕枝回了房间,才回到正殿里。
正殿堆成山的奶油泡芙,燕枝只吃了一个。
奶油蛋糕和甜牛奶,更是动都没动过。
还有那盏莲花蜡烛,叮叮当当地响了一夜,直到现在还没停下。
萧篡将殿中蜡烛全部掐灭,守着这些东西,望着莲花蜡烛,在玉阶上坐了一夜。
莲花蜡烛很丑,颜色艳丽,大红配大绿。
远远不及上元节那日,楚鱼给燕枝带的莲花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