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128)
除了以上这些外,还有一点十分关键。
从遗址来看,爆炸的中心应当是飞鸟坊的中枢,但宋千帆翻看当初建造的图纸时,中心处竟是一片空白。
宗略的父亲为什么要在那里存放大量火药?除了火药之外,那里面是否还保存着其他东西?
宋千帆看着宗略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暗下去,咬咬牙,残忍地在他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上,又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想想你的兄长……若不是他,陛下也不会给宗家这一次机会。卢及做出这等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他!”
宗略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他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我没想过那么多。从前他给我写信,也不过是来询问我身体如何,最近在做些什么,并未涉及到任何大夏机密。”
“而且,我与他,已音信断绝三年有余了。”
三年……
宋千帆脑中飞速过了一下,那就是说,早在晖城之战前,卢及就与宗略断开了联系。
可是为什么?
“你们最后一次写信,说了什么?”
宗略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也没什么。他说北屹都城道路繁杂,不似大夏道路,中正平直,多是羊肠小道。他本就路痴,不认路,东南西北都辨不清,到了那边,更是常常天黑都回不了家。”
他喃喃道:“我当时很生气,因为我本以为他会被人监视或是囚禁,费劲千辛万苦才得以有机会给我寄信,便问他既然能出门,那为何不回来,还是说,是打算让我这个残废北上擒他回来。”
“……自此之后,他便再没有寄过信来。”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怨他。”
宗略短促地笑了一声:“恨一个远在天边的人,又有何用?”
宋千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沉默着,忽然问出了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当初飞鸟坊爆炸一案,究竟是不是卢及所为?”
“是。”宗略斩钉截铁地回答。
宋千帆又问:“那这背后,是否有隐情?”
“…………”
“宗兄,你若不如实相告的话,”宋千帆叹道,“那便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宗略仍是一言不发。
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
“据我所知,陛下和宗大人都有派杀手潜入北屹的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北屹的工坊建成,否则与我大夏而言,必是灭顶之灾。”
宗略放在双腿上的十指死死攥紧,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宋千帆见状,无奈长叹一声。
他站起身,正准备继续劝说,但或许是他的动作让宗略误以为是要离开,轮椅上的青年突然维持着垂头的姿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不要杀他……”
宗略颤声道:“是我,害死了那么多人,都是我的错……”
宋千帆神色一凛,赶忙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略抬起头,宋千帆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早已泪流满面。
但尽管流着泪,他却仍在笑,笑得释然又哀切,兴许也是因为,这个真相在他心中压抑太久了。
“当初,陛下尚为太子时,北屹便注意到了飞鸟坊,多次派密探前来打探情报,但都被家父阻隔在外,一次两次不成,他们便盯上了家父身边的人。”
“我,兄长,还有卢及,身为亲属,都其中。”
“卢及那时刚收到他妹妹的来信,欣喜若狂,立即向我父亲告假准备收拾东西北上,表示这定是他妹妹亲笔所写,错不了,要去寻他妹妹回来。我们三人都阻拦,父亲更是严厉反对,说这是屹人的阴谋,卢及若是敢北上,他便要亲自清理门户。”
“我本也是反对的,但见他那么痛苦,也有些不忍心,便与他商量,说要不我替你去吧,我偷偷潜入北屹,你替我跟我爹打掩护,就说我回老家上坟祭祖去了。这样就算我爹发现,难不成,他还能与我断绝父子关系不成?”
说到这里,宗略面上泛起一丝带着忧愁的轻薄笑意。
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当年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卢及不同意我的提议,说太危险了,我年岁还小,别说屹人,碰上个打家劫舍的都会没命。我不服气,跟他吵了一架,等到了晚上,在桌上给他留了张纸条,告诉他我今晚去坊里,把我爹那把刚研制出来的神机带上,这样就算遇到歹人我也能自保了。”
“但就在那天晚上,我遇见了那些北屹密探。”
“我被他们绑架成了人质,心中绝望,一时激愤之下,便想着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他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手也开始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空气中溺水了似的。
宋千帆都有些不忍心了,本想劝他先缓一缓,但宗略仍强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卢及赶来时,正好看见我把他们引到飞鸟坊的中枢里,那里是四方管道汇聚之地,父亲为了铸造神机,还提前在那里囤了一些火药,卢及扑过来想要阻止我,但是,已经太晚了。”
一滴泪水顺着宗略的脸颊滑落。
他泣不成声道:“我以为,那时天色已晚,工坊中早已无人,却不知道那天正好有一群工匠在连夜检查高炉,爆炸时被当场炸得尸骨无存;我虽被炸飞,却因为被墙体挡住,侥幸只断了一双腿……”
宋千帆也听得心情沉重。
“所以后来,卢及帮你顶了罪?”
宗略默默地流着泪,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他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以为我要死了,抱着我嚎啕大哭,但我学过一些医,知道只是腿断了,便安慰他没事,还说是我没想到这爆炸威力这么大,不怪别人。”
“但卢及一直觉得,是他对不起我。若不是他想要去北屹,我也不会那天晚上去工坊,又正好被那些屹人抓住威胁。”
“他说,他决定了,要去北屹为我报仇,再把妹妹找回来。”
“他叫我跟父亲说,这些都是他干的。如果他能回来澄清,那自然最好,若是回不来,这罪名,就由他担着。”
宋千帆不能理解:“既然是这样,那他为何又要帮助北屹兴建工坊,制造神机?”
宗略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一定没有背叛大夏。”
宋千帆看着他执拗的模样,虽然不明白铁证如山,宗略为何还能如此笃定,但想想方才他所说的故事,也能体谅几分他的心情。
只是山高路远,一别经年,曾经的少年热血和满腔复仇之心,究竟能在时光淘沥之下坚持多久,恐怕就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但有一点,宋千帆不能理解。
他问道:“你这些经历,为何不与你兄长分说?”
宗略眼眶通红,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不告诉兄长,是因为当初那些北屹密探对我大夏工坊了如指掌,其中还牵扯到不少朝中官员。兄长刚在朝中立足,不宜树敌过多,但他性子刚直,若是知晓此事,肯定会找机会上谏的。”
“后面兄长有幸承蒙陛下重用,可又出了祁王谋逆一事,陛下严查之下,那些官员基本都被革职入狱,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宋千帆皱眉:“那陛下呢?陛下不是不辨是非之人,若是确定了卢及没有背叛,定会还他一个清白的。”
宗略看着他,轻轻反问道:“可若是连陛下后宫之中,也有他们的人呢?”
“谁!?”
宋千帆下意识问道。
“宋兄,知道又如何?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宗略说,“唐阁老刚成为太子之师,你是王家女婿,假如你告诉陛下这个人选,陛下会怎么想?”
虽然他一字未提,但宋千帆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