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164)
宗策触电似的收回了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
“看着我。”殷祝紧盯着他,命令道,“抬起头来,你想对朕说什么?”
宗策缓缓抬首,直到目光聚焦在那张令他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面孔上。
风兴云移,他看到那雪白的日光从天空中洒落,照得那白皙的肌肤近乎反光,或许是因为阳光骤然热烈,刺激到了眼睛,殷祝浓密的睫毛轻颤了两下,眼下细密的阴影也随之忽隐忽现。
好想吻他,宗策想。
想要舔湿他的唇,细细地吻着那瘦削的脖颈,感受着锁骨的微凉和怀中人的颤抖;想要叼着殷祝的皮肉,在他白皙的身躯上留下一道道印记;想要他在自己身下崩溃地哭泣,用发着抖的声音含混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他垂眸道:“陛下瘦了些。”
殷祝:“……你沉默半天,想说的就只有这个?”
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你到底为什么不肯见朕?是不是因为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宗策摇了摇头。
“只是最近有些忙。”他轻声道,“陛下不必担忧,没有人来嚼舌根,策也什么都没听说。”
殷祝觉得他干爹这番话不太像是回答。
他忽然有种无力感,因为他知道有些问题不是光靠行动就能解决的,他干爹永远给不了他想要的纯粹感情,正如他做不了他干爹理想中那个内圣外王的仁君一样。
他不是尹昇,他只是殷祝。
宗策看到殷祝用那双宛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瞳仁中原本倒映着的他的身影逐渐模糊,似乎是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水光,殷祝又偏开头去,修长纤瘦的脖颈上,凸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但他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两人沉默地站在暮秋的落叶上,各怀心事。
“这可能不是地动,”许久后,殷祝开口道,“派人去北屹看看吧。”
宗策:“什么意思?陛下知道内情?”
“是不是除了公事以外,别的你一句话也不愿意和朕讲了?”殷祝忍无可忍道,“宗策你到底想干什么!有话就直说,别藏着掖着的!”
他很少会这么冲动直接,更遑论是在他干爹面前。
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殷祝想。
“不是这样,策只是……”宗策艰涩道,“觉得不配罢了。”
陛下待他赤诚,屡次逾矩都宽容以对,举国上下,无人不知他宗策乃天子宠臣,就连瞧他不顺眼的政敌,也大多是因为嫉妒。
宗策还记得那日宴席上,那些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在说“凭什么你就能如此好运,得到了陛下的青眼?”
是啊,凭什么?
这个问题,宗策也时常扪心自问。
是因为自己能打吗?
可世上善战者众,放眼古今,名将更是浩如烟海,能得君王重用施展抱负者,却少之寥寥。
愚钝如他,凭借着好运走到了今天,假使如出征前承诺的那样,效忠大夏,效忠陛下,肝脑涂地倒也就罢了,可他犯下那等抄家灭族的大罪,就算蒙陛下恩赦,不必连累亲朋,又怎么对得起陛下对他的信重?
就连陛下的一世英名,也要因他而蒙上尘埃……
只是想想,宗策就觉得自己万死难得其咎。
甚至这些都还只是表面,他还不敢继续深思,陛下如今对他,究竟是恨多几分,还是爱多几分;
亦或者,无爱亦无恨,只余下满满的忌惮,和那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罢了。
“不配?”
殷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这辈子也没想到他干爹这样顶天立地的人物,居然也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语来。
怒火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看着宗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了。
因为都是男人,殷祝很能理解他干爹的心情——没办法,这种事情,摊到谁头上那都是天塌了的大事。
他心想,一定是归亭那庸医的药喝了许久也没见成效,所以他干爹才不愿再见他。
对,没错,一定是这样!
都说爱是常觉亏欠,殷祝之前还满腔怒火地想着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好就算是干爹也不能太得寸进尺吧,这会儿心一软,又觉得自己哪哪都做得不对了,老爹说过,工作再忙也不能忽略家人感受,否则就等着妻离子散吧。
不像妻离子散的殷祝决定从别的方向宽慰他干爹:“朕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有些事儿吧……嗯,它不是光靠想,就能实现的。”
宗策的呼吸乱了一拍。
“……策明白。”他说,“纵使万般无奈,人也要接受现实。”
他必须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付出代价。
“对,”殷祝连连点头,语气也轻快了些,“你看,这都半天了,也没人过来护卫,说明在他们心目中,对你宗策宗将军是一百万个信任呢。”
所以不要再低落了,打起精神来!殷祝目光闪闪地看着他干爹,在所有人心目中,包括朕在内,不管你行不行,哪怕缺胳膊少腿毁了容,你永远是朕最钟爱的宗大将军!
他在暗讽,宗策想。
是了,曾经他们彼此相爱、互相信任时,他先前的那番举动并不算什么,但在裂缝愈来愈大,已经即将走向无可挽回之势的今日,身为帝王,是决不允许自己的威信和命令被人无视的。
“陛下说得对,是策错了。”宗策低声向殷祝道歉,诚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苍凉的惶然。
殷祝满意点头:“这才对嘛。”
没错,他很好哄的,只要好好道歉,这事儿就一笔勾销了!
第104章
释怀归释怀,但殷祝也没高兴多久。
卢及给他写的那几封信,他一直记挂在心里。
殷祝理智上觉得不太可能,两国交战,打到今天,早已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作为帝王,他也早已做好了被世人口诛笔伐的准备。
但先前感受到的地动并非幻觉,后续也再无余震传来,殷祝望着头顶万里无云的晴空,问他干爹:“最近军中的马匹牲畜,可有什么异动?”
宗策摇头。
“并无,”他说,“井水天相也一切正常。”
殷祝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他沉默片刻,还是把卢及的事情告诉了宗策。
卢及先前写信时,恳求他不要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宗家兄弟,因为担心宗策一旦心软,格西那边便会立即察觉到不对,功亏一篑。
殷祝同意了。
但现在,或许就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山林间的风卷起落叶,犹如纸钱般漫天纷飞,宗策听完后,目光落在远山边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上,低声道:“策此前也有过猜测,只是,不敢深思。”
他说起了一件,似乎与这些都全然无关的事情:“少时与卢兄一同在学堂里念书,策独爱边塞诗,钟情于青海长云暗雪山的辽阔景色,也向往论功还欲请长缨、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壮志豪情。”
“但卢兄却独爱那首《滕王阁序》,听阿略说,他还将它抄在纸上,贴于床头,日日念诵着入睡。”
作为必背名篇,殷祝当然会背《滕王阁序》。
此时此景,骤然想起,他却只记得了那一句——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殷祝喃喃道。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南夏和北屹,对于卢及来说,究竟哪里才是故乡呢?
殷祝能理解,但无法感同身受。
这片土地与他来说,也是陌生的。
可宗策在这里,一切就变得全然不同了。
他望着宗策,手下意识想要去摸藏在怀中的帕子。
但最终又垂下了。
“也有可能,卢及还活着,”殷祝宽慰道,尽管他自己都知道这份希望十分渺茫,“地动是很正常的,先派人潜入北屹那边去打听打听,说不定呢……”
宗策没有接话,只是问了他一个问题:“陛下觉得,一生清白,最终晚节不保,和一世骂名,但后世为其正名,哪个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