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71)
“哎,来了!”
苏成德一路小跑着从外面进来,先向殷祝和宗策各自行了一礼,又笑道:“方才钦天监来报,说今儿个傍晚大约会下暴雨,宗将军可有带伞?”
宗策看了他一眼。
“并未。”
“那不如就留下吧,”殷祝抛给苏成德一个赞赏的眼神,扭头对他干爹笑道,“你家住得离宫里远,万一半路上下雨,道路泥泞,马车也难走。”
宗策这次没有再出言反对,只是缓声对苏成德说道:“麻烦苏公公托人给愚弟带个话,就说策今晚不回去了。”
“好说,”苏成德笑得灿烂,“那陛下,咱们现在就摆膳?”
殷祝欣然颔首,待苏成德转身要走,又把他喊到跟前来,附耳压低声音嘱咐道:“跟底下人说,上鱼的时候把鱼头对准他。”
第一次和他干爹同桌吃饭,礼节礼貌必须要到位。
苏成德嘴角抽搐了一下,答应了。
每一次饭局都是一次战场,在老爹的教导下,殷祝从小深谙这一点。
所以在吃饭的时候,他特别留神宗策对哪碟菜多动了几下筷子,但凡看到了,就拼命给他夹菜。
以致于最后宗策不得不停下筷子,叹道:“陛下,策虽然饭量比常人大,但也吃不了这么多。”
“没事,多吃点,你才二十几,吃饱饭还能再长个儿。”殷祝说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清炖鸡。
这可是亲手投喂偶像的快乐!
宗策:“可陛下上次不还说,策太沉了吗?”
“朕什么时候……咳咳咳!”殷祝想起来了,险些一口饭喷出去。
宗策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拍了拍他的背,起身给他盛了一碗鱼汤。
“吃吧。”他淡淡说道。
殷祝闷闷地哦了一声,老实了。
宫人刚收拾好碗筷,外面便下起了大雨。
天空还没完全黑,泛着青黛的色彩,连绵的宫室在暗淡光线下犹如浓墨淡彩的水墨画。
殷祝站在屋檐下,听着雨点落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气。
天地间弥漫的潮湿水汽在顷刻间涌入肺中,倒是缓解了不少他这些日子来的胸闷感受。
他扭头看向站在他身旁——好吧是身后半步的宗策,他干爹在这些礼法细节方面向来是一丝不苟,看到宗策脸上的神情却并不显得轻松。
微蹙的浓黑剑眉下,一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沉默地望着远方的曲折回廊,仿佛能穿透雨幕,直达时光长河的尽头。
殷祝不禁问道:“你不喜欢下雨?”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宗策,你每日究竟在想什么?
尽管他们这些日子来时常相伴左右,但殷祝还是觉得,自己不太了解他干爹。
他干爹时常会独自陷入沉思,在不看他时,视线总是会投向未知的远方。
从前他希望能看到宗策对自己笑,后来这个愿望实现了,但殷祝却发现,他干爹就算是笑,也是短暂的。
犹如焰火般一闪即逝。
放在现代,这大概是很多二十来岁小年轻追求的忧郁气质。
但他们是非主流的无病呻吟,生在乱世的宗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却都是深刻入骨的苦难。
这是个英雄横死、良善有罪的时代,甚至就连殷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位置上能够改变多少。
或许他也会和无数试图为了山河溅血的人们一样,功败垂成,成为历史的车轮下一只比较大的蚂蚁。
但无论如何,他希望宗策的命运不要再像历史上书写的那样,每一笔都带着万千生民的淋漓鲜血,最终只能以遗憾作为句读。
宗策微微摇头。
“策其实很喜欢雨天,”他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每逢大雨,总给人一种,天地间都被涤荡清白干净的错觉。”
殷祝注意到,他用的是“错觉”,而非感觉。
“只是策在想,前不久新都刚死了那么多人,尸体横陈遍地,一场大雨之后,所有角落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些人活在这世上,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宗策看向殷祝,平静道:“或许有朝一日,策也会如此。”
“胡说八道什么呢!”
殷祝下意识道:“你就算死了,也会有无数人记得你的功绩和姓名,不仅如此,后世史书也会铭记你的故事,怎么可能一丝痕迹留不下?”
“是非功过,后人评说,”宗策笑了笑,“功臣也罢,佞臣也好,策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
殷祝脱口而出。
宗策看着他,殷祝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暮色下犹如燃烧的星子,倒映着他怔忪的神情。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心绪,喉结滚动,抬起手,脑海中只有一个迫切的冲动:
想要不顾一切,把面前这个人拥入怀中。
此生宗策从未奢求上天赐予他任何,他想要的都会自己去争去夺,可唯有这个人……唯有这个人……
如果世上当真有神明,他想要不顾一切地乞求祂,让他永远年轻,永远健康,永远意气风发。
屋檐下挂起的灯笼摇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无情的大雨自云端倾泻而下,带着丝丝凉意的水雾弥漫在阶上,却浇不灭宗策心中的滚烫。
他最终还是没有放任自己的妄念。
只是伸出指尖,细致而温柔地拭去了挂在殷祝鬓角的一颗雨滴。
“天凉,回去吧。”他低声说,“该就寝了。”
作者有话说:
殷祝:潇洒一条单身狗,追星中,勿cue
宗策:假如你爱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
第44章
“啊,对,是该睡觉了,早睡早起身体好。”
殷祝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着他干爹的脸发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今晚睡哪儿?”
他望着夜色下连天的雨幕。
这雨下得这么大,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
宗策:“策听陛下安排。”
这可叫殷祝有些犯难了。
按照他原先的想法,真正的好哥们就要睡一被窝。
但他跟他干爹目前的关系比较复杂,显然不适用这个道理。
傻乎乎跑到他干爹床上的蠢事,干一次就够了。
“朕叫人把偏殿收拾出来?”他试探着问道,又怕干爹觉得他怠慢,赶紧补充道,“就是朕寝殿边上那间,里面东西都是齐全的。”
见宗策点头,殷祝立刻唤来宫人,叫他们仔细打扫,还叮嘱宗策:“要是缺什么就跟外面人讲,或者到旁边来找朕。”
“多谢陛下。”
两人没有坐轿子,信步于宫廷内,权当饭后消食了。
一路上,无人出声。
但气氛也不显尴尬,只是相伴而行,静静欣赏着这雨夜幽景,嵯峨殿阁。
穿过廊桥时,宗策特意让殷祝走在背风的里侧,不让雨水打湿他的衣摆。
摇曳的灯盏在风雨中投下昏黄光晕,雨水顺着琉璃瓦片向下滴落,拍打在不远处玉砌的栏杆上,奏响泉水叮咚的声音。
宗策垂眸望着脚下。
有那么一刻,两人的影子无限靠近。
他抬脚迈过去,又顷刻间拉远了距离。
行至廊桥尽头,下了台阶,殷祝停下脚步。
“到了,”他说,“宗将军也早些安歇吧。”
“嗯。”
两人平淡地分别,各自转身回房。
房门在殷祝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可随即他又纳闷起来:自己跟干爹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挺开心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不自觉地望向右侧一墙之隔的偏殿,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把耳朵贴在了墙壁上。
苏成德正在和宗策对话,隔着厚厚一堵墙,声音听不太真切。
殷祝不得不又贴近了些,这才勉强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