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65)
可现在看来,究竟谁才是有心?谁才是无心?
他那好皇兄,看似荒诞不经,不过是因为随心所欲罢了!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想要一个人死,就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祁王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宗策仍是余怒未消,他对祁王的惨状没有半分怜悯,一双锋芒毕露的凶瞳死死地盯着他,大手拽起祁王皱皱巴巴的衣襟,把人抵在殿中的金柱上,再次捏紧了拳头。
祁王叫他自裁时,宗策的心情十分平静。
他当然不会真的相信祁王的承诺。
就算他死了,祁王依旧不放人怎么办?
到那时候,谁来救他的陛下?
而且虽然无人知晓,但宗策在这方面,的确有着独一无二的傲慢——他对自己十几年如一日、不分酷暑寒冬锤炼出来的身手有坚实的自信,也相信,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待他。
或许这份情感在那个人看来无足轻重,但没关系。
宗策想,他自己知晓就好。
所以他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心电急转间仔细考量了角度,这样下刀后伤口会比较浅,更好愈合,出血量也在可控范围内。
他可以采用龟息之法放缓心跳,保存体力,等到祁王放松警惕的时候,再伺机救人。
危机关头,他在评估自身情况时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
可当宗策抬头看到那人苍白虚弱的模样,和因为自己举动而骤然收缩的瞳孔时,心还是不免抽痛了一下。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从血肉之中迸发的喜悦和欢欣。
那个人在看着他。
他在担忧着他的安危。
他还不知道……
太好了。
宗策睁大双眼,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殷祝身上,手上用力,任刀刃一点点压进血肉里。
很疼。
但疼痛反而能冲淡潜藏在他心中的愧疚。
宗策想用行动告诉那个人——看啊,我能为你死。
他喉结滚动,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
所以,就像这样,一直看着我吧。
但那个人移开了视线,不愿再看他。
宗策来不及思考,祁王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他几乎像是被人丢进了八寒地狱之中,顷刻之间,皮肉血脉俱凝结成冰。
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刺痛,远胜于刀剑加身百倍千倍。
……不要。
宗策想要张口呼喊,却发现嗓子哑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但他的身体先意识一步反应过来,冲了上去。
万幸,上苍垂怜。
那人真的很聪明,那么快就发现了连发铳箭的弊病。
宗策当然也知晓这件事。
但在那一刻,他根本做不到理智思考。
大脑空白一片,无关紧要的事情,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对于父亲留下的六张神机图纸,阿略曾倾其心血研究,并进行了一系列改良。其中有失败,也有成功。
他给祁王的图纸,就是阿略改良失败的其中之一。
最多只能连发四支铳箭,效率远不如火炮或者铳枪,成本还极为高昂。阿略很快就放弃了把火药和箭矢结合的想法,并直言此路不通。
宗策把那份图纸修改了几处,简单做旧,交给了祁王。
他猜到了祁王会留一个心眼,只是没想到,祁王居然会知晓卢及的事情,还和那个背师弃祖的畜生取得了联系——卢及已经叛逃到了北屹,祁王这么做,与叛国何异!?
想到阿略的双腿,和每次自己离家时,他坐着轮椅在门口相送的落寞神情,宗策心中压抑着愤怒与后怕,攥着祁王衣襟的手又增添了几分力气。
祁王被勒得脸色青紫,虽然在那张脸上看不太出来。
他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沫,强睁开被血污黏住的左眼——因为右眼已经完全肿得睁不开了,恍惚看着宗策,还有站在他身后的殷祝。
片刻后,祁王咧开嘴巴,对着宗策露出了一抹血淋淋的笑容。
“孤明白的,”他笑道,“你想杀我,是因为怕我,对不对?”
“守正啊守正,你师父给你取了这个字,是想叫你恪守正道,可你自己……咳咳,扪心自问,你看似大义凛然,与我这个反贼,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宗策冷冷地看着他。
“遗言说完了?”他淡淡问道。
但祁王看着他停在半空中、骨节捏得泛白的拳头,又笑了起来。
“守正啊,”他嗓音嘶哑,叹息着说道,“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孤最后,送你一份礼物。”
他竭力动了动身子,脑袋低垂,贴在宗策耳畔说了一番话。
感受到宗策身躯的震颤,祁王嚣张地大笑出声,但很快就被喉咙里的血沫呛住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谋逆之罪,罪无可恕!”他呼哧呼哧地重复着,像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流浪汉,“罪无可恕,哈哈,罪无可恕……”
宗策忍无可忍,一拳就要揍上他的脸颊。
但殷祝握住了他的手腕。
殷祝其实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在皮肤接触到那温凉手掌的瞬间,宗策猛地扭头,漆黑瞳孔中四溢的寒光得吓了殷祝一跳。
在看到阻拦自己的人是殷祝时,宗策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手背青筋抽动,肩颈的肌肉神经性地痉挛起来,似乎是在竭力控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但最终,他只是垂下了眼眸,主动避开了殷祝关切的眼神。
“……陛下。”
“行了,”殷祝小心翼翼地劝道,“你再打下去,他就真要被你活生生打死了。”
虽然祁王什么死法他都不介意,这小白脸敢对他干爹下狠手,殷祝早就说过不会让他好过。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宗策来动手。
“旁边还有那么多大臣看着呢,”他低低咳嗽了两声,劝道,“放开他吧,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吗?
宗策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布满血丝。
仿佛一个蹒跚在荒漠之中、好不容易发现绿洲,拼尽全力到达后却发现一切只是幻象的旅人。
许久,他低沉地应了一声。
宗策像是丢垃圾似的松开了祁王,环顾一圈,没发现任何能用的东西,冷着脸徒手撕扯下一片袍角,抓起殷祝垂在身侧、鲜血淋漓的右手,飞快地绑上,又打了个结。
他粗粝的手指滑过殷祝的指根。
指尖抚摸着那修长手指的关节,眷恋停留片刻,方才不舍离去。
“疼吗?”
声音微不可察。
殷祝疑惑地看着他——他干爹明明是揍人的那个,怎么看上去比被揍的还虚弱?
果然是累着了吧。
“还行,没割太深。”他说着,扭头去看角落里的祁王。
这小白脸被他干爹揍得可以,这会儿已经昏死过去了。
殷祝看着这满地的狼藉血迹,只觉得脑袋瓜头疼欲裂。
“叫人来收拾一下吧。”他对唐颂说。
“臣遵旨。”
唐颂嘴上恭敬,但双眼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殷祝的手。
殷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他干爹从刚才给他包扎时就没松开过手。
再抬头看看周围,
不止一个人正盯着他们,表情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殷祝干咳一声,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试图抽回手。
……没抽动。
好吧,可能他干爹还是比较传统,古人对于明君贤臣的关系一向很腻歪的,什么“朕实在不知如何爱你”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啦,还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对,最后一个踢出去。
“那个,宗爱卿,”但殷祝被他们盯得头疼,努了努嘴,从嘴皮子里挤出一句话,“你先松手,朕真的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