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137)
“说说吧,他都给那边写了什么?”
他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按在手背上,任由鲜血染红了丝帕,又恢复了方才那一副懒怠的表情,但眼神却不复来时的温度,浅色的瞳孔犹如一双毒蛇般盯着管家,似笑非笑地问道。
管家浑身发凉,战战兢兢地复述了一遍信中的内容,不敢有半个字欺瞒。
眼前这位大人,可是在陛下昏迷后,第一时间率人封锁宫廷,当场杀了几十位贵族高官的狠角色!
这几日,屹国都城人人自危。
太阳升起后,扒了皮的反对派被游街示众;太阳落山后,那些乞丐和流民被拉到城外的炮场,被神机挫骨扬灰。
这也是身为监视者的管家,对卢及这个囚徒又敬又怕的原因。
一方面是因为格西对他的态度暧昧,言谈举止,都如对待座上宾一样客气,却也从未真正信任过,各种软中带硬威逼利诱,叫他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
另一方面,便是他曾亲眼目睹过,炮场那些“靶子”的惨状。
那次之后,每当看到卢及这么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夏人,握着笔坐在书斋里埋头写写画画,管家总是会回想起那幕血肉碎石横飞的可怖画面,喉咙中涌上一股生理性的反胃。
他在说完后,还以为格西终于耐心耗尽,准备处理卢及了,谁知格西看上去倒还挺高兴的,还反问了他一句:“就这些了吗?没有别的了?”
“……大人,没有了。”
管家不太明白,格西说的“别的”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好吃好喝,高官厚禄,美女钱财,格西对卢及几乎是有求必应,但这么多年过去,卢及依然对南夏的故人念念不忘,对格西的态度,却只是比爱答不理好了那么一点点。
就算是再厉害的人才,也该放弃了吧?
“这么多年没写信回去,突然又开始,我还以为,他是知道……”格西哼笑一声,后半句几不可闻。
他显然心情非常不错,还叫守在外面的金甲武士去皇宫里取来最新进贡的南夏茶叶,说等卢先生回来了,叫他尝尝鲜。
虽然北屹与南夏开战,明面上也停了贸易,但两国的商人总有办法暗中运来最好的商品,再送给上层的贵族们挥霍享受。
至于为什么格西能直接大摇大摆地取走皇室贡品,这点在场没人有胆子提问,除非是嫌自己活得不耐烦了。
进宫的人走了,格西闲来无事,便自顾自地在卢及这宅子里逛了起来。
他看得最久的,一个是院子,一个就是卢及待得最久的书斋。
卢及摆在架子上的每一本书,格西都拿下来,飞快地翻了一遍,管家默默地站在旁边,觉得他这番动作不像是好奇,更像在搜查里面有没有夹带别的纸张。
因为这里的每一本书,几乎都是格西大人买给卢及的。
里面的内容,他本该最清楚才是。
“看不懂,”格西合上最后一本,感叹道,“若是我能看懂,想必屹军定能大破南夏,那宗策,也早就被治从将军绑来王庭祭旗了。”
他走到墙角的博古架上,看到那里放着一盏香炉,俯身掀开盖子,闻到其中气味,顿时皱眉。
“这是什么?”
管家:“回大人,是醒神香。”
“谁给他的这东西?”格西冷声问道。
管家下意识道:“老爷说这东西好用,而、而且,这不是您当初带给……的贡品吗?”他含糊省略了“陛下”二字,又紧接着问道,“难不成,它有毒?”
格西扯了扯嘴角:“没毒。”
他从香炉里捻起一抹香灰,轻吹一口气,任由指尖的灰烬粉末被风吹散。
“只是这东西,只要人用了,就免不了会依赖,点上一晚不睡也只是些许疲乏,等次日太阳升起,还会因为地气生发,短暂精神亢奋一阵。长期以往下去,精血都要被活生生熬干,不知不觉就会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枯骨,还找不出缘由来。”
不然,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力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醒神香流通到大夏上层去?
年少时母国覆灭,他带着妹妹出逃,几度濒死,全凭一身识人断相的本领活到今天。
加之,他从前也是锦衣玉食的储君,因此最了解这些上位者的心思。
北屹的皇帝性情好大喜功,那便用美人和财宝诱惑他;大夏的皇帝多疑暴戾,那就游说他身边那些会阿谀奉承之人,给他进献丹药。
只可惜,中途他不知为何反应过来,停了那丹药。
但也没关系,格西想。
史上励精图治的君主,大多都不长命。
他一直在关注着大夏朝廷的变化,在这几年的时间内,他们处理政务的速度比原先快上了至少三倍不止,潜伏在大夏境内的探子每次带来消息,都在抱怨能钻的空子被堵上了,好不容易笼络的官员,也因为各种原因,不敢、不能甚至是没时间与他们接触,叫先前的投入白白打了水漂。
次数一多,格西便果断换了策略。
他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大夏的下一任储君。
一个手腕铁血、雷厉风行的君主,手下肯定有几名忠心耿耿的能臣干将。
同时,也往往会有一个无能的继承人。
然而世上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无能,更何况是一国之君。
因此他上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通过清洗前朝留下的班底,来树立自己的威严。
格西很清楚,宗策此人,绝对是不世出的名将,是当之无愧的屹国劲敌,甚至连屹国引以为傲的克勤治从等大将,都要逊色他三分。
但只有名将并不足以令他生畏。
最可怕的是,名将遇伯乐,君臣两不疑。
所以他迟迟压着那张祁王送来的血书,引而不发,正因为知道这份血书只有交到对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比如说,那位大夏的太子殿下。
北屹和大夏的战局越焦灼,那位大夏的君主就会越依赖醒神香,身体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差。
等到他死了,太子登基,那封血书就会成为继承人扳倒宗策最好的助力。
到时候,估计他还要感谢自己呢。
本来格西是没这个机会的,因为醒神香的确无毒,效果也颇为显著。少时彻夜未眠狂欢尽兴时,就连他自己偶尔也会用。
可谁叫那位大夏的君主太过贪心,不仅想打赢,还想着叫治下的那些贱民不反、不闹、甚至是过上和太平年代一样的好日子呢?
不苦一苦百姓,那代价,自然得由他自己来担着了。
格西又讽刺又怅然地想: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一将功成万骨枯,王道宏图,千秋霸业,都是建在累累白骨之上的。
“这醒神香府上还有多少,全收起来送到我那里,”他收回思绪,语气冰冷地命令道,“一块也不许留。”
格西了解卢及,哪怕知道这东西有损寿命,对方也绝对会毫不在意地继续用。
因为本质上,他和那位大夏皇帝是同类人。
所以,就只能由他代劳了。
管家打了个寒颤,这边应下,那边就赶紧叫人去安排了。
“兄长。”
一道柔和女声从身后响起,格西转身,看到亭亭站在廊下,一身素裙的妇人,脸上的笑容立刻真切了几分。
“怎么今日有空出宫来找我了,雪罗?”
他亲昵地唤着妹妹的闺名,大步走出书斋,等看到妹妹头上绑发的布条,又皱眉道:“宫中那么多珠宝首饰,怎么就戴这个出来?”
“亡国公主,本就该素面朝天,为国戴孝,”雪罗轻声道,“从前穿金戴银,强颜欢笑,不过是因为陛下喜欢罢了。”
格西猛地停下脚步,在她面前站定。
“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他的语气森寒,“如今你我兄妹二人总算是在这片地盘上立稳了脚跟,你不必担心任何人,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你告诉我,我替你拔了他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