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194)
“是因为……宗、宗策吗?”尹英哽咽着,心中盈满了不甘,“父皇,我才是您的亲生儿子啊!为什么,为什么您不在意我,却要处处为了一个外姓人着想?甚至甘愿把皇位和天下都交给他!”
“朕不会把皇位交给他,”殷祝说,“但前面这个问题,如果你一定要一个解释,那它的答案就在朕要你去寻的仙药里。”
他闭上双眼,咳嗽了两声,呼吸声渐轻。
“你走吧,朕乏了。”
尹英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双腿已经跪麻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怎么能甘心!?
他的视线紧盯着那架掉落在地的神机,指尖动了动,几乎就要摸上那手柄。
挣扎许久,最终,尹英还是颓然垂下了手臂。
“儿臣儿臣,既是儿,也是臣,”他站起身来,麻木的身躯摇晃了一下,惨笑道,“父皇不爱我,我却不能不遵循孝道,满足父皇的心愿。”
他咬着牙,躬身道:
“臣尹英……拜别陛下。”
尹英的背影消失在了晦暗的天色下。
亢奋褪去,殷祝着实累得不轻。他躺在床上缓了半天,才疲懒道:“都蹲在上面半天了,你不累吗?”
一声轻响。
宗策从梁上轻巧跃下。
殷祝睁开眼,看到他手中还死死捏着一枚石子,有一角都已经在重压下化为了齑粉。
“陛下,您何至于如此?”宗策说,“就算太子继位,臣大可以挂冠离去,明哲保身。”
殷祝:“这话你自己说了信吗?”
尹家人的疑心病和小心眼究竟有多严重,没人比他干爹更明白了。
宗策没有说话。
殷祝又笑了一下:“你也别太小瞧他了。尹英没对朕动手,还表现出一副被背叛后伤心欲绝的模样,你当真以为,是因为他说的什么父子亲情,君臣之纲?”
他呼出一口气,望着头顶的幔帐,眼神平淡无波,“是因为朕在隔壁提前埋伏了刀斧手,而且在领他过来的路上,还特意叫他看见了。”
正如唐颂所说的那样,一个人若是能平定乱世,坐稳帝王之位,那他的心肯定是石头做的。
殷祝不会把筹码寄托在尹英对自己的感情上。
因为这场豪赌输了的代价,是他干爹的性命。
尹英不是傻子,他是流淌着尹昇血脉的尹家人,因而他很清楚,其实殷祝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除了一以外的选项——于他来说,要么出海,要么死。
他最后的那一番表演,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变相的示弱求全,殷祝已经分不清,也不想区分了。
或许他还想着在半路上搞事情,但殷祝早就让应涣做好了安排,等到唐颂和太子的党羽发现不对时,船队早就已经离开大夏数百里外了。
为了今天这一出戏,殷祝足足谋划了近一年。
算上建造船队的时间,那便更长了。
他了解尹英,如果按照唐颂的性格,他一定会为尹英设计一条最为激进之路,搞不好就是刺杀他干爹什么的,风险虽大,却也是唯一能破局之法。
但尹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这么做的。
尹家人,都惜命。
宗策怔怔地望着躺在榻上,几乎没有力气再开口的殷祝。
明明他早已病入膏肓,甚至在今日前一直昏迷不醒,却提前将棋局下到了百步之后,一环扣一环,步步算计,甚至不惜将自己作为赌注……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临到头,宗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陛下,”他跪在榻边,握紧殷祝的手,贴在自己还残存着些许冷汗的额头上,“陛下……”
别离开我。
求您。
可这句话,他始终说不出口。
殷祝睁开眼睛,费力地偏过头去,用食指蹭了蹭他干爹微微颤抖的薄唇,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朕晚上想喝鱼汤了。”他说。
“要你亲手煮的。”
第123章
兴和八年的第一个夜晚,皇城风雪大作。
唐颂在傍晚时,听人来报太子不见人影,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被家人急忙救醒后,他来不及喘口气,立刻带人亲自前往太子府探查,却发现,偌大府邸人去楼空,连太子妃平日最爱抱着逗弄的猫儿都不见了踪影。
随后,宫中传来了陛下从昏迷中清醒,急召重臣入宫的消息。
他也包括在名单内。
唐颂还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他木然穿戴好官服,迎着漫天大雪,和神情各异的同僚们一同踏上了宫道。
夜色下,高耸的宫墙呈现出干涸的冷红。
大雪下得很密,像是扯破了的棉絮,铺天盖地地落下。
不知是谁先加快了脚步,所有人都开始朝前奔跑。
唯有唐颂不愿,也没有这个力气再跑了。
风雪之中,他一身朱红官袍,蹒跚行走在人群中,望着一道又一道身影超过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苍老眼眸,忽然怔怔滚落下一行泪来。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滴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失神间,唐颂脚下一滑,眼看着要踉跄跌倒,斜地里却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
唐颂慢慢扭头望去,发现是苏成德。
苏成德低声道:“雪天路滑,唐阁老年纪大了,腿脚不便,陛下叫奴才来接您。”
唐颂直勾勾地看着他,颤声道:“陛下叫你来接老臣?”
“是。”
唐颂:“那一位,当真是……撑不过今晚了吗?”
苏成德没有回答,只是哑着嗓子说:“屋里暖和,唐阁老,快进屋去吧,陛下还在等着您呢。”
唐颂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他喃喃道:“是、是,不能让陛下久等了……”
但当唐颂进屋时,偌大的寝殿里已经跪了满满当当的人。
相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这里暖和得有些过分了。
只是绕过屏风的几步路,唐颂的额头就渗出了汗水。
挡在前面的大臣们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他一步一步走到殷祝所在的榻边,也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陛下,”他说,“老臣来见您了。”
殷祝低低咳嗽了两声,正在给他扎针的归仁眉头紧皱,刚想说话,就被他摇头阻止了。
他在宗策的搀扶下靠坐在床头,但并未开口,只是抬了抬手指,示意了一下站在床边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清清嗓子,上前一步,朗声对众臣道:“太子殿下孝心纯善,午后进宫面圣,见陛下病重卧床,自愿请辞太子之位,携家小出海西行,为陛下寻觅仙药。”
“临出发前,殿下血书明志,望陛下另立太子。他愧对两位老师的教导,因此即使寻得仙药,回归大夏,此生也绝不再入驻东宫。”
说罢,他朝着跪在地上的大臣们展开手中绢书。
明晃晃的烛光中,尹英的落款赫然在木,暗红的血字清楚明白。
其中含义,让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真的假的!?
若是真的,那太子岂不相当于拱手把皇位让给了旁系,连带着朝堂上支持太子的那群激进朝臣也要跟着倒霉?
若是假的……
那、那这一招,不就是当初唐颂拿来对付宗策的吗?
跪在最前方、汇聚所有人目光中心的唐颂,却至始至终没有抬头,更是一言不发。
倒是底下的一名太子亲信忍不住了,他怒道:“此事太子为何此前从未跟我等提起过?陛下,臣怀疑这封血书,怕不是有人伪造,只为故意撺掇太子之位,窃取我大夏根基吧!”
他说这话时,视线一直死死瞪着边上的宗策,看那模样,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宗策根本没分给他半分眼神,只是安静地望着殷祝,顺便帮殷祝掖了掖被角,仿佛屋里其他人都是空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