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00)
那还能是假的?
奈何秦诏天性强蛮、精气也足,燕珩自是比不过。他若是再不发话,必要叫人熬出个英年早逝来了。
秦诏讨宠惯了,燕珩习以为然,不曾多想。倒是德福多留了个心眼、发觉端倪,趁着秦诏美滋滋的爬起床来,搭上了小话。
那日,晨曦光影落在少年鼻梁上,德福抬起头来,去瞧他,笑眯眯问道:“公子近日……可有什么心事?”
秦诏摇头笑,却死活不吭声。
德福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可是为了前几日,娘娘们住进了受封的宫中?我的好公子,您就跟小的说一说吧。”
秦诏这才点了点头,嘟囔道:“就是为这个,我最看不惯。父王那等清高,岂叫旁人都玷污了去?”
“玷污”二字用的妙。
“哎哟,公子可说不得。”德福忙扭头,朝那床榻之上轻眠的人瞅了一眼,瞧见燕珩并无醒来的迹象,方才敢继续说道:“我的好公子,您瞧,您这两只眼睛……有一个算一个,都挂了怎样的黢黑?还能这样下去吗?……就算您熬得住,那王上也熬不住咯。”
秦诏听见那话,心里嘀咕出了猫腻,忙拉住人手腕:“那您跟我说说,可有什么好法子?也叫我学上一学?……我也不想叫父王难受,可我心里不安。若是我不来,岂不是要有别人来了——来一趟算一趟,就怕还不走了呢!”
“……”
那不是应该的么?
德福年纪大些,怕他脸皮薄,故而没拆穿小孩儿,只乐呵呵道:“可不敢这样讲。小的也是为了王上能睡个安生觉,才同公子说些有的没的,您万不要放在心上去。”
说着,他去看秦诏,小声咕哝道:“咱们王上,并非那等……那等……贪色之辈。娘子们没有过了合矩的姻亲礼、大婚之前,必不会宠幸美人的。”
秦诏慢腾腾地咀嚼着这个词,“大婚……”他突兀地插了一句话进去,急问道:“父王,到底选了谁做王后?难道真是那个卫女不成?——何时行礼?难不成是眼下么?”
“哎哟、哎哟。”德福吓得忙摇头:“不可直呼娘娘名讳。虽没有正式得封,想来位份也不会低。至于何时行礼,这……小的也不知道。”
“那……”
德福道:“若是小尹大人,并不能替王上操办大婚,倒要耽搁……”
秦诏轻笑一声,顿时明白过来了,隐晦说道:“嗨!是我糊涂了,竟忘了这茬儿,正是这个道理!听说——相宜大人正身子不适,预备告病几个月的。”
德福轻声笑,而后抿着嘴退远去了。
那相宜也不是傻的。
两件事并在一起,他自寻了个好借口,说是卫抚大人为奸人所害,他惊吓过度,高烧不退,要告病些许时日,求王上恩准。
燕珩当即皱了眉,问道:“怎会这样?”
他问的是,卫抚那身功夫,绝不至于叫个飞檐走壁的毛贼杀死,还落得一刀封喉,毫无反击之力,更何况身上那七刀了。
至于相宜病不病,他倒不关心……
这卫抚虽然偶尔惹嫌,到底是忠心耿耿,随行护卫近十载,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的……就这样唐突草率,叫人捅杀成个筛子、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燕珩叫刑狱司里的人来答话,才问了两句,对方就把那验尸结果报上来。只说是,确实是吃酒吃醉了,有缠斗的迹象,再有喉部并非致命伤……
不等听人解释完,燕珩便冷笑着撂下一句话:“那伤口,可是吞云刃?”
刑狱司心惊胆战,两三人左右相觑,又低垂下眼皮儿,支支吾吾道:“这、这个,小的没得仔细对比,并不知先王的匕首如今在何处?也不知伤口该是什么模样,故而,不敢妄下结论。”
只听这话,燕珩便猜了个大概。
纵不是吞云刃,难道他就猜不出来?……未必。
胆敢冲他的心腹下手的,满燕宫,恐怕就只剩下一个秦诏了。这小子,用什么行凶不好?偏用吞云刃。这样狂纵肆意,未必不是一种挑衅。
此刻,燕珩复又坐回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勾起嘴角。
那眉眼色彩浓重,然而话音里的情愫复杂:“遣人下一趟狱司,将卫抚的脑袋,割下来,送到东宫去。”
帝王顿了片刻,方才伸出手去,压在茶杯的漂亮纹路上,慢慢摩挲:“叫他端住这颗人头,一步一叩首,跪行到金殿……来见寡人。”
那声音冷得惊人。
并不为心腹遭人诛杀,而是为帝王荣威被那小儿挑衅。
连寡人的人,都敢动,未免……手伸的太长了些。
诸众听得浑身冒冷汗,四月天,愣是堪比腊月寒。一群人腿脚发软,纷纷跪倒在地,于寂静中等待这位帝王的示下。
那颗头颅,并不齐岔儿,脖颈割得稀烂,惊骇人至极。再有……睁着一双不闭的恨眼。这卫抚,到死都不瞑目。恐怕直到最后一刻,他也全然不信,自己怎么会栽到秦诏手里。
秦诏接了诏旨,勾唇:“不愧是父王,不仅生得聪慧,竟连那颗心,都这样的狠。”
他阔步走过去,自提起人头顶的发冠,逗弄玩意儿似的瞅了两眼,而后将那颗脑袋扬高,与自个儿视线齐平,冲“人”轻笑道:“我说卫抚,没想到吧,竟连死了,都要做我的玩物。”
那么一瞬间,德元有种恐怖的直觉:所谓成王败寇,比得不是兵马、不是计谋,竟比得是心力——他的这位主子、这位年轻的小.秦王,必有嚼人骨、吞血肉的雄心壮志……恐怕九国帝王,谁的头颅,也不比他手中这个脑袋重了。
哦不,是八国。
他们王上……必是要例外的。
德元这么想着,目送秦诏表情淡定的抱着头颅,折膝跪下去了。这等小玩意儿能唬的住他?恐怕他父王,还当他是个不识好歹的孩子呢。
秦诏心道:莫说一路跪过去,就是摆在床头当盏夜火,也不碍着怕一分。
他一步一叩首,自膝行朝着金殿而去。那路上自有沙粒、碎石,跪行出去没多久,细小的尖锐棱角便划破了裤腿、渐而磨烂了膝盖,一路蜿蜒淌着惨烈的血痕。
膝盖痛得狠了,秦诏忍不住嘶声。握住那颗头颅的手也用力,几乎要将人捏碎了才解气。他轻磨牙,为了你这等废物,父王竟要这样罚我……
随行的仆从躬身:“公子,您可要歇一会儿?王、王上并未说,要何时跪到金殿……实在不然,戴了厚棉裹膝也好。”
秦诏道:“那怎么能成呢?父王罚我,我自心甘情愿。莫说罚我了……就是要杀了我,秦诏也不敢有二话。就凭他忠心,我对父王,难道不是忠心耿耿?”
暗中来探查的仆子,自将那话禀给燕珩了。
这位听了,也只冷笑道:“巧言善辩,不过是哄骗寡人的手段罢了。今日胆敢杀人,他日,岂不是要反了?”
德福小心翼翼道:“王上勿要动怒。眼下还只是没影的事,并不曾确定是公子的作为。再者,公子那等身量,未必有力气降服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