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32)
戒尺不停。
痛得狠了,秦诏那视线便细细描摹他父王的眉眼和藕色薄唇,似乎这样……便能消痛下去。饮鸩止渴似的,那眉眼越冷,他便越不甘。
泪雾朦胧双眼,坠滚下去,又再度漫上来。
“秦诏,你认错不认?”
“秦诏……不认。”秦诏瞧着他父王抬了眸,盯紧自己,方才艰难扯出一丝笑,“但若是……父王要我认错,那秦诏便认。”
燕珩冷睨:“错在哪里了?”
秦诏狠咬住唇,倔强瞧着人,直至唇瓣上冒了血珠子,也不肯放松,愣是一个字儿都不说。
他没错。
他也不认。
燕珩慢条斯理地问,“枞儿说你作学问不专心,可有?”
不待秦诏答,好似得了偏宠活过来的燕枞,便忙不迭地说道,“叔父,有!他自不作学问,却画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您若不信,我现在便取来,给您看!”
德福猛地想起来那纸页上的一双眼睛,惊得心肝剧颤,便忙出声打了个圆场,“燕小公子恐怕言重了,秦公子素来懂规矩,想必只是一时贪玩。”
“并不是!”
燕枞不知死活,觉得燕珩只罚秦诏,仍是惯着、宠着自己的。
就连犯了那么大忌讳,都没一句苛责。他只觉得自个儿入主东宫势在必得,因而说话更没了分寸,只告状道:“他不思进取,只贪慕美色、垂涎佳人,恐怕日思夜想,正无心作学问呢!——叔父,您定要狠狠地罚他!”
燕珩拨了拨手指。
仆子得令,忙去秦诏桌案上,取了那副画卷过来。
那纸卷一展,精细的鬓角、丰满而光洁的额头,略显凌乱的一缕丝发,再有那双轻挑的凤眼,风情餍足,神韵犹存……
燕珩:……
眼熟,好像是寡人。
燕枞不知,只火上添油,“叔父您可看见了,这样不三不四的东西,不知如何下流……”
燕珩微微眯眼,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不三不四?”
燕枞愣了愣,才敢小声地说道,“反正不作学问,不算是正经事。兴许是……不知从哪里结识的下流人物,才敢这样不遮掩。”
秦诏怒意疾烧起来,膝盖一顶,才要站起来的身子又被燕珩拿戒尺压住了。那动作微妙,却不动声色,瞧着这位帝王面色淡然,连点情绪上的破绽都无有。
秦诏认错:“父王,是我的错,请您责罚。但秦诏问心无愧,只因对所画之人,无比敬仰与崇拜,方才……”
燕珩命人将拿纸卷收起来。
那戒尺挑起他的下巴来,凤眸冷睨:“你画的?”
秦诏不得已认道:“是。”
燕珩冷笑,“画的是谁?”
秦诏咬唇去看他,不知他到底猜没猜出来……因燕珩表情实在耐人寻味,犹豫半天,秦诏才憋出来一句:“美、美人。”
“那便是了,该罚。”
戒尺又在他手心狠狠打下去,直至秦诏两只手都肿的馒头似的,血痕也乱糟糟的涂抹开,都瞧不出那根萝卜头是手指……那位方才停手。
教训告一段落。
燕珩开口,话音也显得漫不经心,“日后谨言慎行,戒骄戒躁。若有下次,寡人自叫秦王来‘领’你。”
秦诏忍痛答话,肺腑里吊着一口气吐出来个“是”,声音极轻。
燕珩握着戒尺的手一紧,面上却若无其事,“将秦诏送回扶桐宫,好好反省,这几日,便不必再来太承枢了。”
燕枞顿时露出喜色,还不等他拍马屁,燕珩又道,“再有,传寡人诏,叫平津侯今日来领他的好孙儿——日后无有寡人的旨意,不许入宫。”
燕枞傻了眼了,“叔父,我……”
燕珩连解释都懒得听,径自站了起来,“还有你那好父亲,日后也不要在寡人跟前儿转悠了。”
“叔父、叔父!是我的错,您罚我吧,不管父亲的事儿……”
“子不教,父之过。”燕珩转身时带起的华袍撩起一阵微尘,他背对着人,冷笑,“寡人尚且要教训秦诏,你父亲……理该担起这罪责的。”
原来如此……
在场无一不惊,这位,竟真的认下了秦诏的那句“父王”。
片刻后,燕珩居高临下,侧转回眸,睨了卫抚一眼。
卫抚领悟过来,连忙起身跟上。
回金殿的一路寂静,他连个喘息都不敢大声,只压低了身子等候赐罚;喉咙里挤着解释的话语,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终于,卫抚出声儿:“王上……”
燕珩顿住脚步,回身。
“王上,是秦诏他……”
“啪。”
那巴掌狠戾之甚,将人甩的一趔趄。
卫抚慌乱地跪下,不住地磕头,“王上恕罪,卑职、卑职知错。那是因为秦诏他伤人在先,卑职怕燕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
燕珩反手抽剑。
“哦?”
卫抚颤着,不敢再说话。
“依你的意思,吾儿杀个公子哥儿,还要凭你的应允了?”
一句话轻描淡写。
然而脖颈上的剑压得狠痛,分明是要替他那“好孩子”讨公道。
卫抚为那“吾儿”和“杀个公子哥儿”惊骇,战战兢兢地答道:“卑职不敢,只是他……他姓秦,并非燕宫公子。卑职怀疑,他居心不正。”
“如何不正?”
“这……卑职还未查出,只是,只是那日春鸢宴诸事蹊跷。”
“嗬。”燕珩冷笑,“你自办事不力,竟要冤枉一个孩子。卫抚……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卫抚跪伏下去。
“就算是一条狗,那也是寡人的狗。”
帝王荣威……何容旁人挑衅?
燕珩挑剑,骤然一道红线拨开,如云霞乍现。那剑狠挑破了他的脸皮,顿时血痕淌满整个脸颊。
那位声息冷厉:“秦诏的手若是留了伤——寡人必要你的命。”
寒光闪过,那剑收入鞘中。
拖曳的华袍渐渐远去。卫抚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沾了泥尘的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了,双目迸射出狠戾凶光,只将秦诏这个名字几乎咬碎了嚼在后槽牙里。
自此,风光的卫大人便破了相。脸上裹了一道长疤,再不曾消退。
虽替人讨了公道,可燕珩肺腑里那点隐约的怒意,压在平静的面容之下,仍滞涩不爽。他自静坐在金殿中饮茶,然而思虑一层比一层幽深。
秦诏倔强隐忍的神情,倏然跃入脑海。
那小儿,他自认是了解几分的。
偶尔撒娇讨宠,也全是些无关紧要的赏赐。尤其这等事上,并无骄纵。
那日胜了纸鸢,却没得赏。他不觉得委屈,更不曾提一句不公正,竟只满心欢喜,想叫自个儿也玩玩那纸鸢。
因抵挡飞瓦伤得厉害,醒来却只记挂着自个儿可曾伤了,可曾受惊。要他功过不相抵、要他认错、连赏赐都不给,他竟也一字不提,半点不想。
要杀他,也不挣扎。
冷落他,也不吵闹。
如今叫人打成那样,却只候在那里乖乖认错,任打任罚无一句辩驳。
——燕珩盯着那浮萍似的叶片在茶杯里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