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24)
而秦诏,便没那么幸运了。
从月牢到水牢,再到平牢,随着审问盘查,迟迟见不到帝王开尊口,待遇便也日渐沉落不堪——自有不怕死的戏弄人,想将这个秦质子搁在脚底下,好好踩一踩。
先去的那位,是姬如晦。
他托韩确与祁武等人打点关系,方才下了狱中探望秦诏,他二人缘分深厚,每每相见,都赶着一位落魄,一位好心探望。
只是这次,姬如晦不必自报家门。
见那形势,秦诏心知肚明,扬眉说道:“姬如晦,你这蠢货,往里搁了什么东西?——害的我吃这等苦头。怨我没识清你的底细。”
姬如晦轻声笑,称呼用的微妙:“秦王说的哪里话,我是您的部下,自然替您着想。魏屯收敛了您与朝中官员往来的证据,留着是个隐患,须借此时机铲除。您不便动手,由燕王来,最好不过。再者……那证据须经由魏屯,引蛇出洞。如今,已浮出水面,一切都已经妥当。”
秦诏笑骂道:“你这坏胚子。他只是贪污,何苦污蔑他通敌,诛了人家九族。”
“诛杀九族,并非只为贪污之事,他自与燕王逞能,又大放厥词,纵我不污蔑他,燕王也未必放过他。况且,若是今日不斩草除根,他日必起祸患。燕王之心性城府尤深、手段果决——我的秦王哟,您还得学着点。”
秦诏睨他:“呸。”
姬如晦也笑了笑,继续说道:“再有,魏屯忠勇善战,他日起兵,这人便是您擒杀燕王的最大障碍——”
秦诏那笑登时隐没了,截断人的话头,眉眼骤然肃沉下去:“姬如晦。那是我父王,你休得放肆。”
姬如晦不以为然,自说自话:“您也不必在我这儿,演什么父子情深了。不杀燕王,难道等着燕王杀您吗?如今……燕王杀了忠臣、贤臣,又打算杀你这个‘功臣’,岂不叫人心寒?”
“若是满朝的武将都寒了心,他日起兵,秦王您长驱直入,岂不痛快?”
“够了!”秦诏狠狠一拳砸在牢门上,难得藏了点少年气:“姬如晦,我警告你,不许算计我父王。”
这会子,姬如晦还没摸清人的脾气,纳闷着呢!他转过脸来问:“公子也没少算计吧?为了您的将来,某也不得不……”
“我再说一次,你,不许算计我父王。”秦诏眉眼沉下去,隔着栅栏猛地一把薅住人的襟领,扯到眼前来,神色幽深,目光晦暗可怖,这一年淬炼的杀气萦绕在周遭,那口气也显得渗人:“这天下,我要。我父王,我也要。再让我知道……你这样算计我父王,叫他做众矢之的、抑或丢了贤名——姬如晦,我秦诏,必第一个、亲手杀了你。”
姬如晦怔愣的望着他,身子轻轻颤抖。
“可……秦王,您不是要——”
“无须你自作主张,使这等小聪明,若不是你,我如何会下狱?我守在父王身边,自有办法讨他的欢心。”
姬如晦眨了下眼睛,困惑想到:难道秦王是甘愿忍辱负重,为此大业?哎哟,小小年纪,志向可不得了啊。
秦诏不知他想什么,只冷笑道:“姬如晦,你且听着,若你甘愿与我谋一份事业,必要时刻记住:将来……我若做了秦王,燕珩便是我们大秦的太上皇。我若做了天下之共主,燕珩便是这天下的太上皇。”
“总之……我与他,必要此生一同治理江山、共享太平的。”
姬如晦这才摸着点门道,忙点了点头,说了句:“竟是这样,那某明白了。秦王放心——日后,若非不得已,我绝不对打燕王的主意,纵有所迫,必也先请您的示下。”
这姬如晦,全听岔劈了。
他自认准秦诏有情有义,才为燕珩谋划的,一时间,不仅不介意秦诏骂他,反而多了一分钦佩。
那是秦诏头一次警告他,亦是最后一次,姬如晦乃是聪明人,既然主子下了命令,他必也懂得如何周旋和规避。
这时节,他本想给人出主意。可秦诏却叹了口气,松开他、挥了挥手,颇自信道:“往后,你不必再来看我,免得暴露行踪,惹人生疑,别处的证据趁机销毁,不要再让人查出别的端倪。”
“那您……”
“不必担心,父王盛怒,却也无妨——他必舍不得杀我。”
姬如晦道:“那您打算,如何……”
秦诏略带颓丧的坐回那方矮床上,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么……你不必再管了。到那时,我自有办法。现下,父王想关我——也是我活该。不打紧,他现今多罚我一些,待到来日,兴许便……”不那么伤心。
[如今,我只是想和父王赌一赌,他到底是疼我多一些,还是那权柄可爱,帝王多疑更叫他难忍。]
那话没说全,姬如晦也没听太明白。
总之,他感觉,这事儿更多像是秦王心里的魔障,而非关乎大业。因此,他打算先给人留点喘息的空当,遂笑道:“那某便不多嘴了,您在此处,安心照顾好自己。”
秦诏嗯了一声,靠在那儿,不吭声了。这次征战虽不算久,可叫生死现实教的,如今他倒越发沉闷了……那心思也重。
若叫燕珩说,那便是被宠出来的矫情。
幸好,没“矫情”大会儿,秦诏的牢房里就来了新客。那位稀客将守卫都惊呆了,要么说咱们这位“假东宫”盛宠呢,探监的是一位接着一位,连燕小公子都来了!
还真是燕枞。
他是来落井下石的。
秦诏眯起眼来,正没想到好办法呢,这不就来人了么:“燕小公子?好久不见。当时年纪小,住了公子惦记的东宫日久,还请见谅。”
这小子,够刻薄的,一句话就给燕枞气够呛。
燕枞道:“秦诏,你现在可是阶下囚,得罪我没什么好处。我劝你,还是别自讨苦吃了。”
秦诏笑了笑:“这不是么,给你将位子让出来了。如今,我下狱,正叫父王厌烦。小公子有心,大可以‘作主东宫’,没人跟你争抢。”
燕枞倒是想,他也得有那个机会啊。
“你休要胡说,我可不是为了什么东宫,这样大逆不道之语,也就是你这戴罪之人敢说——不要命了吗?”
今时不同往日,秦诏现在,巴不得有人来做东宫呢。又不能是他父王的亲生公子,又得是个知根知底、抢不了他宠爱的人——这么一看,燕枞这蠢货,正合适。
因而,他“诚心诚意”地劝道:“哎,燕小公子,我知道你今日来做什么的,不就是落井下石,来嘲讽我的么,你不必说,我都知道。如今,我正想请你帮忙呢!”
“请我帮忙?”
“正是。”秦诏恬不知耻道:“你以为我想出征?我那是情非得已,父王又没有‘东宫’,如何撑得起天子亲军?难不成叫你去——”秦诏鄙夷的瞧了他一眼,又扯开自个儿的衣裳,给人看那伤患纵横:“父王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氏族的孩子们,只能叫我这个外人去了呗。以前小,不懂事,现在才明白过来——父王将你撵出去,是为了保护你。我呢,替死鬼一个,就不怕咯。”
秦诏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构陷他父王。
“那时我还和你争宠,现在想想,岂不是糊涂蛋一个。如今,我也想清楚了——什么宠爱不宠爱的,不如保命要紧。小公子,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