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02)
细思来,岂不难忍……
帝王周遭,浮动着冷湛而骇人的气势,分明动了杀意。
眼见形势将要失控,秦诏这才扑上去,抱住燕珩的大腿:“父王,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
沉默片刻,燕珩方才道:“如今,你是长大了。”
那叹息不知是欣慰还是讥讽,总之叫秦诏心里忐忑。他道:“我的儿,你已长成了个储君的样子。看来,寡人也该……放开手,叫你自己走路。”
不等秦诏反应过来,燕珩便下了命令,轻描淡写的字眼不容人置喙:“传寡人旨,秦质子诏,行轨不端、品性失德,即日,出东宫,另遣护卫三千,将其送归秦地,终生……不得踏入燕地一步。”
秦诏猛然愣住了!
终生……不得踏入燕地一步?
他没想到,他父王,舍不得杀他,竟要将他撵走……若要他在这个节骨眼便走,再见不到他父王,还不如杀了他好呢!
他怔怔跌落两行泪,道:“父王——”
那话还没说完,燕珩便又补了句:“另责秦公子昌,即日来燕。”
秦诏扯着人的衣裳,猛然哭道:“父王,不要。父王,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敢了。”
德福见那诏旨管用,不敢忤逆,只好应声是:“小的这便去……”
秦诏跪爬着去扯德福:“不要——不许去。德福公公,你不许去。”
眼见那金砖上被两膝拉出蜿蜒血痕来,德福疼的心都碎了,恨不能马上将这往日扬眸笑着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扶起来……这样的孩子,只该叫人宠着才是。
德福为难的去看燕珩。
燕珩冷哼,压根不理。
德福将眼色都使烂了,秦诏方才从伤心中跳出来。好么,这意思还能看不出来?
秦诏顿时冒了机灵,复又扑跪回去,抱住他父王:“父王,求您了……我不能离开您。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也捅我几刀解气吧!实在不然,你杀了我——那我也是不能离您远的……”
“父王,秦诏就只剩您了。”
听见那话,燕珩心里有几分不落忍,但仍说道:“你这混账,未免将手伸得太长。寡人眼目之下,竟使这等小动作。”
秦诏当然知道他生气。
那就是他——明知不可为而故意为之的挑衅罢了。
他自以为,只有逼得燕珩生气,方才能正视他的成长,瞧见他那玩弄政治的一身本事,而后消了火,凭着宠爱,还能再退让一步底线。
可燕珩……压根不接招。
反手来了个“釜底抽薪”,将他满肚子的招数都打熄火了。
十七岁的秦诏,还不懂得什么是爱。
他只以为,得到才好……眼下,他已经彻底的输了,只因那腹中之爱,半点都压藏不住,到底比不过他父王心机深沉。
“父王……!”秦诏拉着人的手,去打自己,见燕珩并不理会他,只好跪在那里,含着泪,狠狠地给自己甩了几个巴掌。
那巴掌,可比他父王下手还要狠。
力气之重,叫他把自个儿打得嘴角全破皮流血。
燕珩微怔,猛地擒住他的手:“作甚?”
秦诏眼泪滚滚,牙缝里都渗出一丝血痕来,神色再诚恳不过,苦苦哀求着:“父王,求您不要赶我走。我错了。我为父王您,做什么都好……”
燕珩心疼得厉害。
但面上仍维持着冷淡,并不说话。
秦诏挣开他的手,只好又去打自己,却连一点脸皮都没擦过,便被燕珩捉住了。
“混账。”
秦诏凄凄道:“我自与父王说实话吧。原先,卫大人那等欺凌我、伤我,我都不作声,只因不关系父王。那日,我为父王姻亲之事吵闹,他不肯放我进去,我便是为此怀恨在心。”
这个理由……
着实是燕珩没想到的。
不止没想到,心尖还跟着颤了一下。这小儿,难道不是太缠着自己了,方才使了坏么?……倒也不能全怪他。
秦诏分明捕捉到他父王的表情松动,只好暗不做声的狠咬破舌头,往外沤了点血水,血红的贝齿,好不凄惨!叫不明缘故的人看来,还以为是那几个巴掌打出内伤来了呢……
“父王,我并没有将手伸到哪里去。是那日瞧见有大人的马车出宫,我偷摸藏在宽厚背座里,方才偷跑了出去……是偷跑。”秦诏呜呜地哭:“父王,我不敢的,我不敢有什么小动作的……”
燕珩才要张口。
秦诏就又解释道:“再有,不是没有人瞧见,而是……而是我装成小仆子,从狗洞里爬回宫来的。父王,我并没有背着您偷出一分权力去……这几年,纵在东宫,我也不曾使过质子里之外的荣威。”
他编出来的理由,倒很可信。
叫燕珩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秦诏嘴角还在冒血,不等再开口,鼻梁又冒出一串红来,果然打的不轻。燕珩实在被人可怜的厉害,伸手出去,将帕子甩给人:“擦擦。”
秦诏捧着他父王绣了帝王凤仪的帕子,含泪摇头。
“父王……我不敢脏了父王的帕子。”
那鼻血一路淌到下巴,滴落在地上了,好不狼狈凄惨。
燕珩微怔,秉着心口疼惜,自从他手里捡起帕子,兀自擦上去了。
待那血痕淌干净,再不往外冒了,燕珩方才丢在帕子,伸出指尖去摸他的嘴角……那眼神黯下去,意味复杂。
“我的儿……”
秦诏抢着答话:“父王,我在,我在——您别赶我走好吗?我再也不敢了。”
他转过头去,寻思去找卫抚的头颅,要给人道歉:“我去给卫大人赔不是,还不行吗?卫大人?……(的头)”
燕珩气笑了。
这小混蛋,总是这样肆意妄为,再拿捏自己这点不忍心。
燕珩微凉的指尖,沾了人嘴角的血痕。他垂眸下去看,目光深邃,却不知在想什么……沉默良久,方才叹了口气,说道:“秦诏,寡人再饶你一次。”
“再有下次,必叫你滚出燕宫去。”
那句话看似冷厉,实则口吻柔和。秦诏忙点头道:“父王,我知道了……父王。再有一次,不必您说,我自滚出去。”
燕珩折身,复又坐回去,那神色有两分戏弄:“还有,自选秀那日,寡人便警告过你。日后,寡人宠幸谁,也轮不到你这小儿过问。从今日起,过了暮食,再不许踏进凤鸣宫半步。”
秦诏隐忍的垂眸,到底也说了个“好”字。
“那……那父王……我只去跟您下棋,并不留宿,也不行吗?”
“不行。”
秦诏忍痛跪爬过去,强忍住失落,殷勤地给人斟茶:“那、那好吧,父王。那我给父王斟茶。求您消气。您若不喜欢,我再不敢去了,便是。”
那身子都快抖碎了。
燕珩赦免人,分明是心底疼的难受。
怎么就自个儿的小崽子,三天两头受伤!为这破头烂腚,他只好道:“罢了。你这混账,自回宫去吧。叫医师给你好好的上药。这几日歇养,也不必再来请安了。”
秦诏摇头:“可……”
“可什么?”
秦诏不肯走,说道:“可今日,我才陪了父王一小会儿呢。父王,您叫我……再待一会儿吧。”他伸手去端茶杯,准备递给人,却叫燕珩抬手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