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48)
他自是最疾劲的少年意气,如烈日,如狂风,如雨暴……
“父王,我赢了。您说——我要不要饶他?”
燕珩颔首,微笑深浓:
“混账,还不快扶小公子起来。”
秦诏乖乖笑道:“合该如此的。父王恕罪,司马大人见谅,是我求胜心切,失礼了。”
他微微弯腰,朝符慎伸出手去:“符慎,如何?”
符慎哼笑,回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道,“是你赢了,打得我浑身都痛,与你陪练便是。”
说罢,他又拍了拍秦诏的肩膀,刚想再说什么,秦诏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捂住胸口,几乎连肺带心的都要咳呕出来……
符慎:……
这是我一巴掌拍的吗?
符慎只是皮肉痛,疲倦乏累,打不动了。
秦诏却真真儿的挨了打,五脏六腑没一处好受,险些晕死过去。
——“父王。”
眼见那身子发软,符慎忙捞住他。
那日,秦诏是叫人抬出去的。
符慎揉着胸口肩膀,小声儿问符定:“爹,我不会给他打坏了吧?我瞧他刚才挺狂的呀……”
符定皱着眉叹气:“还好意思说,那可是王上的心肝儿肉。”
符慎轻声嘟囔:“方才看他不爽,打红眼了嘛……”
父子俩就这样站定,目送着那群侍从慌乱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秦诏眼皮昏沉,躺在那长榻座上,仍只顾着看他父王。那片刻,他盯住金銮之上的美丽身影,艰难唤出了声。
“父王……”声音含着笑似的,“父王,我没给您……丢脸吧?”
然而,不等听见燕珩的答案,他便彻底阖眼、晕了过去。
秦诏想……
到底是赢了——应该没有给父王丢脸吧。
第35章 忌嚭专
燕珩将手落下去, 搁在金銮的白月牙凭几上。带着雨水的潮湿气息,舔在他指尖,惹乱了几分思绪。
昏沉的雨幕压低。
那句话横亘在肺腑, 再度漫上来。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王是君,你父亲是臣。而你, 是我的——手下败将。]
那样的狼崽子,从来只对他收起獠牙。
方才, 秦诏含着笑意, 将亮盈盈地眸光投过来时,险些藏不住那浓重的期待。视线因过于诚恳而显得热烈, 似乎有什么情愫亟待迸发,破土而出……
帝王多疑, 仍是肯信那双眼睛的。
燕珩忍不住转过眸去,再次盯住秦诏。
他昏躺在长榻上,面容沉静。因仆从们心慌, 走得急, 那銮驾便一点点颤抖着,将人挺拔鼻梁上的红色血痕抖落。
燕珩想——兴许不是狼崽子, 而是长久跪着、养在他腿边的犬儿。凭着一点宠爱, 汲取胆气, 竟也要替主子的荣威,嚎叫几声……哪怕头破血流。
所以,他才会问:父王,我没给您丢脸吧?
[没有,我的儿。]
[你没有给寡人丢脸。]
燕珩微微笑。
是了,他的好孩子,是为了他才那样拼命的。
那笑越深, 暴雨愈浓……
终于,帝王的轿銮也落到了扶桐宫。
医师早就候在殿内,才将秦诏搁置躺好,便涌靠过来与人诊脉。
扒眼皮儿的、探腕子的、薅领子的,扯衣裳的……医师们瞧着四处血痕浓重,心底慌的狠。因而,个个都皱着眉,神色凝重。
燕珩垂下冷眸,跟着皱眉,问道:“伤的如何?——可及脏腑?可有后患?”
医师仔细检查过后,才道:“王上请放心,未及脏腑。不过……虽无性命之虞,肋下一寸却断了根白骨。瞧这全身上下,绝不算轻快。恐怕得好好歇养一阵子了。”
“竟伤得如此厉害?”
医师不知是哪里的缘由,困惑道:“公子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浑身竟没一处好肉。”他拨开那湿漉漉的里衣给人看,又在一片伤色里叹气道:“您瞧瞧,这胸膛,腰腹……”
燕珩瞥了一眼,身子骨倒结实强壮。
这小子,分明的骨肉丰盈。肌线拉出漂亮的弧度,只略一看,便知平日里拉弓射箭未曾懈怠过。可惜……全叫红色淤血遮的乌七八。
才没大会儿的功夫,四下里到处浮肿起来。
燕珩抿唇,视线移过去,落在那张脸上,轻声道:“现下,如何能好些?这小儿肯吃苦,不管那汤药多难喝,只管调理。”
“是。王上,小臣准保用最好的药。”
燕珩命侍从小心剥了秦诏那湿衣裳,换了一身干爽里衣;又命人扯换了沾湿的软褥,端了清水近前。
燕珩微扬了扬下巴,仆从才敢跪到跟前儿去擦他的额发。
“嘶……”
因不小心带到伤口,秦诏迷迷糊糊地喊疼,呲牙咧嘴,伸手将人拂开了。
仆从生怕怪罪,故而不敢再动,只得回转身子,请燕珩示下。
燕珩拨了拨指头,只得无奈,将人撵出去了。
他坐在床边,沾湿了软帕,轻轻地落在他脸颊伤处。血污湿腻地挂在嘴角,才轻擦一下,秦诏就痛得嘶声,无意识地把头偏过去了。
燕珩擒住他下巴,轻转过来。
“……”
秦诏唤疼,眼尾湿润。
但擒住他的那位强势,声音不辩喜怒:“不许动,疼就忍着。”
——好大的荣威气派!
秦诏不忿,朦胧中睁眼,被猛然撞入视线的神容撼住,霎时偃旗息鼓了。
他撑了撑眼皮,想看得清楚些,然而转瞬,便又模糊下去。痛楚与疲倦之中,他仍小声念叨了一句:“父王……”
燕珩淡淡地应:“嗯。”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不知为何,手底下的动作越发轻了。
秦诏便又迷瞪过去。
燕便扯了下他的襟领,与人将露出来的一小片脖颈裹紧,又给人掖住了被角。
视线自此上移,打量的仔细。
瞧着两道嘴角都裂了,挂着红痕,渗出丝缕血丝,鼻梁斜斜地划破一道皮儿;就连颊肉都泛了红肿,添青的眼圈诙谐,双长而密的睫毛又遮出一片阴影来。
可怜,但分毫不影响那锋厉神容,仍好看的紧。
燕珩静坐,气定神闲,就这么瞧着他。
——心道,吃点苦也好,省得日后与人争勇斗狠。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儿,仆子们便煮好了药汤,小心端到人面前。喂出去的汤勺被秦诏苦着脸避开——他父王污蔑他爱吃苦,实际上他是半滴都不肯抿一口。
尤其是那肝胆不得劲儿,肋下又重击似的痛,连咳嗽都压不住,才躲了两下,身体就不住的虾似的弓起来。
“咳咳……咳……”
淅淅沥沥地、如檐上的雨水一般,自身骨里淌出颤抖来。
秦诏阖着眼,狠皱眉头,然而细碎的咳嗽声里,却然夹带着一句软软地“父王……”
心尖猛地一揪。
帝王犹自沉默,却蹙起了眉尖。
他那心疼,多少是有点藏不住了。
燕珩没养过孩子,竟不知这样大点儿的人,竟能玉琉璃似的脆弱和易碎,被光线与折影打碎成无数瓣……捧在手心里,都要万般小心。
那药汤洒在胸前,染了一片褐色。
燕珩拨手:“搁下吧——再去煎一碗。”
仆从们称是,又退下去了。
德福轻声道:“王上,公子兴许是痛得厉害。这幅样子,软得扶不住,恐怕这样下去不行。小仆子们粗手笨脚,要不还是小的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