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54)
说着,他又往前挪,直至擒住人的手腕,将燕珩的手慢慢搁在自己脸上:“父王,别拿剑捅了,我好痛。父王……您打我罢,我再也不敢放肆了。”
他嘴上那样说,可心底却不这样想。
再来一百次,他还是要放肆的。哪怕挨巴掌,哪怕那位举起刀要来砍他。
——那手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瘦了些,也憔悴了。我的儿,打战这样苦,偏你喜欢争勇斗狠。”燕珩轻轻地叹了口气,迟迟没有收回手来,连口气都轻了几分:“既打着寡人的旗号去了,不好好地打,又跑来这里做什么?叫人瞧见,剥了你的皮。”
秦诏心中苦涩,慢腾腾地开口道:“父王,我……我是想……”
“想什么?”
想求您帮帮我。
可秦诏说不出口,他凭什么要人帮呢?他自逞着勇,要替天子亲征,却打不赢。他自怀着满腔的热血和抱负,为秦民挣得饱腹,可燕民呢?——人家燕王凭什么要替他出兵?
再有,他并不止要吴国与卫国,他还想吃下去燕国。
他如今这样求来兵马,他日,要如何才能面对那张震惊与失望的神容?难道他父王不会质问:当初许你兵马、许你一切,竟换来这样的倒戈相杀?
他不敢。
他还想他的父王。他连一道卫国的防线都冲不破,又凭什么和他父王斗?又凭什么许诺要送他父王一个海清河晏的天下?
难道日后打燕国的时候,他也能腆着脸的说“父王帮我”吗?
于是,秦诏沉默了。
他露出一个沉重的苦笑,又轻声道:“没什么,父王,我很想念您。您说的对,做王君并没有那样好……”良久,他抬眸,望着人,渐愈成熟的脸上写满了哀伤:“可我已经长大了,父王,也不能总往您的身后躲。”
燕珩哼笑,钳住人的下巴:“嗯?”
“真的……只是想念父王。”秦诏顺着人的手腕往小臂上捋,神情克制,然而眼神却晦暗下去。
在这位秦王眼中,自初见那惊鸿一瞥,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眼前这位的了。
燕珩仿佛早春开出来的一朵海棠,还是枝桠上最强壮的一朵,在所有枯萎和衰败之中,冷淡地摇曳。不管是冰冷的风雪吹过去,还是柔和的春色蔓延覆盖,再多变的天,都无法阻挡这一抹绝色。
秦诏凝视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那双凤眸里多寻住一点眷恋不舍,但他又不敢久看,生怕自个儿被绊住,于是,他又说:“父王,我只看您一眼就好,我这便……回去了。”
燕珩没说话。
秦诏便站起身来,缓慢地朝外走,那身影高大而孤寂,周身萦绕着战争淬炼的冷与决绝,可满腹的沉和忧伤压下去,却在地上投下一团模糊的阴影……
那是他说不出口的、太多相思与苦恼。
他好想再像以前一样,闹着叫人抱一抱。又或者耍无赖的哭起来,叫他父王柔声哄。可事到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秦王,须向那位俯首称臣。虽纵容他唤着往日的称呼,却也是“君臣有别”。如今,战事在前、天威在上,恍如“燕水秦山”一样的,他也只得把满腹浓情,绕成山河之外遥远的王权了。
他往外才走了两步,便顿住了。
秦诏折身,又回望了他一眼,似乎想将那副日思夜想的惊艳神容刻在眼底。
就这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他才道:“父王,战事上,您不必担心。您信我这一次,我必会为您夺下卫国、叫赵洄狠狠地痛一回。”
燕珩挑眉,不以为然似的:“是吗?”
秦诏道:“虽然眼下焦灼,可我必能想出法子。赵洄不过是只纸老虎,仗着兵马比秦多,死撑罢了。我与符慎,已经寻出来新的战术,到那时,必会强行逼退他的。”
燕珩这才悠悠道:“不妨碍的,送他半壁又如何?”
秦诏这会子还没听懂,只垂下眼睫去,郑重道:“父王,您等着我,假以时日,您喜欢的赵都临阜,必送到您手中。”
说罢这句话,仿佛下了决心似的,秦诏转身就往外走。
这次,他定不要求他父王!
秦诏隐忍抿唇,疾步踩下去,还没等跨过三步,便叫人狠扯住锁链,猛地拽倒了。
燕珩一点点缓慢地收紧锁链。
秦诏挣脱不得,手腕被锁住,只得随着人分外强健的气力,跪爬着……一步步,朝燕珩跟前儿去。那姿态艰难,像是被囚住的狼兽,被驯养之人戏弄。
秦诏不得已抬眼看,因身子跪爬的低,那眉眼便暗下去,由着挺拔的眉骨罩了一层阴影。
狠厉,幽深。
然而于燕珩眼中,却像是没牙的狼崽子,毫无威胁。
待他跪在眼前了,燕珩便将锁链挂在椅座上,勾起人的下巴,戏弄似的笑起来:“这便说完了?当寡人的燕宫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秦诏道:“说完了。父王……不想叫我走?”
那话藏着试探,却被人轻易识破。燕珩睨视他,意味深长:“秦王的性命不是寡人的吗?莫说不叫你走,纵杀了你,也无妨。”
他唤“秦王”,却不肯再说“吾儿”。
秦诏心思酸涩起来,磨着牙哼哼了两声:“可我还没战败,父王——我若死在战场上,您才能收回这条性命去。”
见燕珩冷笑,秦诏想了想,又缓声道:“这样说起来,性命不算是您的,只有我的尸体——才是您的。”
“尸体”二字挑起燕珩的不悦来,他抿唇,脸色冷了三分:“嗯?”
秦诏跪在那儿,扬眸紧盯住人,视线侵略性极强,报复似的换了称呼,与人回应道:“我的王。您说的对,我确实是还没说完。”
“哦?”
“我还想问问您,可否想我了?可否念着‘您的秦王’那样辛苦,满心肺的疼惜?”秦诏又往前跪行两下,直起身来,而后将唇贴在他的小腿上,轻吻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下去。那话分明坦荡,却格外的下流和挑衅:“素知燕王体恤臣下,难道不心疼心疼我?”
——放肆。
燕珩掐住他的下巴,哼笑:“再敢胡说,寡人将你的舌头拔了。”
秦诏伸手去捉他的手腕,挣了一下,发觉他父王实在力气太大,全打不过。只好将手挪到人小腿上,轻轻抚摸,而后,盯着人,拿一根手指拨开了他膝上的外袍。
燕珩:……
帝王松开人,去拢外袍。
紧跟着,便是略含气恼的抬脚,踩在他肩窝。
燕珩才要发作,就听见秦诏痛哼了一声。
他皱眉,又仔细一看,发觉秦诏连唇色都发白了。一时猛想起来这小子负伤在身,燕珩便伸出手去,扯开他的衣裳。
果然,肩窝的绷带都洇成了深红色,湿漉漉的。
“受伤了?”
秦诏笑了笑,还与他父王耍嘴皮子:“为燕王受伤,是我的荣幸。”
燕珩哼笑了一声,睨着他道:“伤得这样重,还不好好在营地养息,大半夜的跑来这里作什么?岂不知你的将士师们没了主心骨,也是要慌的。比不得兵马,难道比不过心力?”
果不愧是他父王,这等通透。
秦诏道:“这也无妨,我已经嘱咐了他们,一切皆好。若我回不去,便拎着兵马、玺印来向您投降归顺——我的好王上,流血的不是这儿,是我那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