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26)
那饭如何吃得下去?
紧跟着,他看了燕枞一眼,触景伤情似的,轻沉了一口气。他才要再说什么,猛然想起来当初卫抚为燕枞伤了秦诏之事。那刑狱司,可是卫抚调任前的任职之处!
登时,帝王心紧了三分:“备轿。”
恭送人离开之后,燕枞还咬着筷子尖纳闷呢!才几个时辰啊?
是了,燕珩不舍。
秦诏都不必数到第二日。
眼瞧着天色昏黑,狱卒们揉着手腕,正吞吃完最后一口酒菜,准备起来“大干一场”,给秦诏点苦头当晚膳吃呢!
德福的声音就传来了,高昂而肃紧:“王上驾到——”
一众狱卒慌乱跪下去迎接,面面相觑:王上?!
是他父王!
为他父王的到来,秦诏欣喜难耐,几乎是猛地清醒过来!
他努力睁开浮肿的眼皮儿,朝着那幽深狭窄的台阶探视过来,直至瞧见那张漂亮神容,方才艰难露出笑,仿佛才给人请安似的,熟稔而热切:“父王……您来啦?秦诏……给父王请安。”
但紧跟着,眼泪决堤。
方才还狂纵叫嚣的人,“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父王,我好想您——父王,救我。”
燕珩视线扫过来……
待看清他那伤痕累累的可怜心肝肉时,心碎成了八爿,实在的愣住了。
第75章 苦众妒
燕珩指尖都在颤抖, 紧紧蜷在袖中。他不作声,但神色冰如寒九天,他缓慢地扫视一圈众人, 眼见跪在地上的狱卒仆子们都战战兢兢。
不是,秦诏不是失宠了吗?
他们王上那等尊贵的身份, 非金玉、光石铺造的道路,金靴都不能踩落下去的, 又怎会为了这么一个质子, 下了这腌臜炼狱?
他们不解,却能感受到那独属于帝王的权威与怒火。
燕珩缓声发问:“寡人叫你们审问吾儿, 你们就是这样——屈打成招的?”
不等他们答话,秦诏哽咽道:“父王, 我没招。我真的……什么都没做。父王,我对您的心,从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狱卒支支吾吾:“小的们, 也是按着规矩来的。”
燕珩转过脸来, 走近秦诏面前去,顶着那锁链和腕间伤痕, 险些克制不住想要将人抱进怀里的冲动。
但此刻, 他仍强忍心疼, 出声问了句:“哦?那你们——可问出什么来了。”
狱卒摇头,才要说“没有”,燕珩便道:“一五一十,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给寡人听。敢漏掉一个字儿,寡人今日要你的狗命。”
前头那位主使,慌乱地磕头,只得无奈将审问那话背给燕珩听。
燕珩仿佛心肝也被人勒紧吊挂在上头似的, 狠狠抽痛着……他早已听不见狱卒所审问的话语,耳边全是秦诏那几句申辩:
[我为父王,肝胆俱照;我为大燕,忠勇忘死!]
[我为我燕王,铲除奸恶,无一字有愧!]
又或者,那不是申辩,而是他——对这位父王、这位燕王的控诉与怨愤。
燕珩听得神色复杂,转过脸来去看秦诏,从人血色斑驳的脸颊、浮肿的双眼一路往下,看见那艰难吞咽的喉咙、一道道赤红展露的鞭痕,添在旧伤之上,越发的灿烂,像是开出糜烂的血色骨肉花。
德福小心翼翼地将钥匙递在帝王手心,而后,不敢再看,只弯下身躯,在惶恐和心疼中,朝人群使了个眼色。
诸众明白过来,只得软着双腿,齐齐地退到外面去了。
转眼,暗色潮湿的牢房之中,便只剩他二人。
摇曳的火光在烙铁附近红着,烧灼和炙烤着帝王的心。
燕珩伸出手去,声音沙哑,眉尖蹙得厉害,迟迟没有问出声儿来。
秦诏望着他,那泪横着从鼻梁滚落,大颗大颗地坠落在地面上。他先开口,声音哽咽的几乎说不全:“父王,您将我下狱,难道只是疑心我陷害魏屯、符定等人、又或者与您的官员勾结,意图加害于您吗?”
“父王,您是说我吗?……妄图加害您?在您眼里,秦诏竟是这样狠的心?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父王——您都忘了吗?”
燕珩伸手去摸他的脸。
秦诏怔怔地哭,想别开脸,到底没动弹一分。事到如今,他仍眷恋他父王掌心的温暖,更舍不得叫人伤心:“父王……为了这样的疑心,您不信我,却宁肯叫他们这样待我吗?”
伤心是真伤心。
燕珩叫人逼问的都没话可说,少年纯粹而热烈的情志,从无有一份掺假。可那满腹的谋略与心机,却也叫他……不得不堤防。
他的骄儿不止爱他,还聪明、狠心。
“秦诏。”燕珩问:“寡人问你,信到底是不是你伪造的?”
秦诏满脸泪,露出一个笑来;他摇头:“父王,不是。”
燕珩沉沉地叹了口气,凤眸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怜惜之情,然而那等情愫,又像是藏在宠爱之下的锋芒,一如帝王把玩着匕刃,扎进鸟雀儿的翅膀一样。
“既不是你,那寡人便不追究了。”他嗬笑,向人下了通牒似的:“只是……秦诏,你年岁大了,又有了军功,如今,寡人须得给你一个选择。”
秦诏抬头。
他听见帝王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威胁一般,缓慢而坚决:
“你是想回秦国,还是,受封赏、留在寡人身边?”
“秦诏,你选一个。”
留在燕珩身边,断了秦国之翅羽,安心守着人,享着荣华富贵、作个太平公子。抑或者,站在帝王对立面,以血肉之躯,为他的权柄,做试锋的质子。
那答案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但秦诏垂下眸去,轻轻地笑起来,泪眼模糊。眼下,他不怪他父王心狠,怪就只怪,他二人不曾生在同一处。
见他不肯答话,燕珩下了定论:“秦诏,你想走。”
帝王垂下双眼去,忍不住递出手,拿指尖去摸他身上那块模糊的烙铁印记,品读着那个“燕”字,像戏弄最忠诚的奴隶一般,为这种独属于他的印记,透出隐秘的满足。
而后,那指头用了两分力气,疼得人浑身发抖。
秦诏强忍住痛,用一种哀伤而悲戚的声音开口:“父王,您知道吗?”
“这块烙铁,是您赏我的,印痕也是。”
“这是糟践囚犯和那罪大恶极之人的手段,叫他们终身都铭记着,自己曾怎样的低贱、落魄。走到哪里,都逃不开——向何人扯开衣襟,都躲不掉。”
“我是秦国来的,是大家眼中最低贱的质子。站在父王面前,无须烙印,已经自惭形秽了。可父王仍不肯信我,定要我记着……”
“这个‘燕’字。”
泪水滴答滴答的坠落,打在燕珩手背上。
——那是燕,燕国的燕。
——那是他父王,燕珩的燕。
他先是垂眸,看了一眼自个儿惨烈而自觉丑陋的身躯,才缓声道:
“这些伤疤,都是为了父王的江山。”
“这颗赤诚真心,更是为了父王。”
“不,该说,都是为了燕王您。这九国都是您的,何况我的性命呢?”秦诏终于抬起头来,蓄满泪望过去的目光,仍然极有攻击性,像是要咬住他父王的脖颈,狠狠舔吃一口似的:“父王……如今,我早已明白,我不过是您的一条狗。那是宠爱吗?那是您饲养宠物的手段。”
燕珩缓慢朝前走了一步,身体几乎贴近秦诏。
他抬手,扣住人的后颈,往自个儿怀中带过来,慢腾腾地捋着,用帝王惯常的柔和而冷淡的强调,缓缓开口:“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