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4)
那句父王,像沁了蜜的脆枣咬在齿间,齁甜。
燕珩:……
群臣:……
“父之过”的那位,戛然止了话音,闭嘴了。
燕珩冷笑,瞥了他一眼。
秦诏不惧,脸上笑容愈深。
偏偏允了他喊父王在先,燕珩一时寻不出由头叫他闭嘴。
那冷哼声儿带了点不悦,手边的金爵端到唇边,仰头饮酒时,漂亮的下巴尖坠了一滴酒痕,一路蜿蜒,淌过喉结,顺着那光洁的滚动隐没了。
美酒如注,一饮而尽。
秦诏沉了眸,馋酒似的,嗓间有点发痒。
豪饮罢,燕珩方才搁了爵,一拂长袖,慢腾腾地站起身来了。华袍压住金蟒座,他只略转眸,视线斜睨,“秦诏。”
秦诏谄道,“是,父王——我在,请您吩咐。”
那“父王”二字音节拉得尤其长,生怕旁人听不懂似的。
燕珩:“嗬,与寡人来比。”
秦诏眸子压得低而润,有几分动人的可怜,“父王,秦诏……不会,也不敢。”
燕珩才不理他那做作姿态。好歹谅在那副模样好看讨喜,便只哼了句:“再胡诌幌子,寡人便叫德福缝上你的嘴。”
秦诏委屈答:“是,父王——”
燕珩走下座来,“若是射不中,今日,寡人就……”
【杀了你】
“就……”到嘴边的威胁顿住了。
燕珩垂眸,扫了一眼凑在自个儿身边儿的那小子,乖顺仰着脸等他发赏似的……那威胁就变成了别的。
“寡人就罚你禁足三月,不得请安。”
秦诏:……
好像也没有赚便宜呢。
一群人看起笑话来:毛头小子,竟想我们王上比?这位挽弓射箭、猎熊狩鹿的年纪,你才刚出娘胎呢。
秦诏听不见,仍往人跟前凑。
燕珩拨箭矢,三支齐发,有百步穿杨之力。
再三支,又三支,箭筒一空,仆从扛着个中间空了个拳头大小洞的靶子,欢喜来报,“大喜!九支皆正中靶心,王上大喜!”
燕珩垂眸,看人,命令的口气还算耐心,“试试。”
秦诏抬头,也看人,“父王——好威风!”
燕珩:……
两人大眼瞪小眼。
秦诏忍不住又补了一句,“父王——您的箭法好精妙!”
片刻后,他还要拍马屁,“父王——”
燕珩挑眉,“住嘴。”
在那位略显委屈的眼神攻势下,燕珩又哼笑道,“秦诏,把那道金绣球,给寡人射下来。”
第11章 求轩辕
金绣球挂在五十步远的靶绸上。
红绸花渡着金光,风一吹,摇摇晃,可论起风情,仍比不过他父王。
燕珩伸手递出箭去。
还不等仆子接,秦诏抢了先。
燕珩:“……”
八尺男儿恰好的长弓玉箭,坠在他手里有点沉,少年瘦削的身子骨,讨宠似的抖了两下,扭过脸来,“父王……”
不趁手。
燕珩忍住嘴角那点笑意。
死小子。
那么多弓箭你不选,偏要讨这把——寡人的弓箭,凭你这点子个头与身骨,能趁手才怪呢。
燕珩睨着他,偏不理人,权当看不见双目里那点委屈。
秦诏又扭头看人一眼,讨好道,“果不愧是父王,就连弓箭,也比旁人的重些。”
众人好事儿,脸色花花绿绿:“……”
燕珩终于挑了下眉,“嗯”了一声,拨了根手指压住人的肩膀,用眼神捋过手肘,将那视线斜出去,定在那朱红靶心上。
分明只是一根指头,连几分重力气都觉不着。
但那香沉在鼻息间,秦诏抿唇,肩头却无故烧的难受。
倏地一箭飞出!
声厉、劲疾,连绸花都被力气击的摇晃了两下,绝非不懂射箭之人的手笔!
仆子疾声报,果然正中靶心!
燕珩颔首,含笑轻哼,意思还算满意。
接连几箭都中了靶心。
秦诏好似与那弓箭较劲儿似的,用了十二成的力气,非得将满腔的傲志和狂奍都灌出去,将这天地都烧的同肩头一般热才好。
眼热心狂,气息漂浮,第八箭,偏了半寸。
燕珩眼光一转,眉尖极不易察觉的皱了下。
——子不教么!寡人可不担这过。
他抬手扣住秦诏的手腕轻压,而后俯身,“低了。”
秦诏只觉骤然被坠了下心口,若不是触感犹在,还只当做梦。因而,他极快扭过头去看那位。
翡玉似的无暇侧脸,冷淡的一抹笑。
片刻后,热息落在秦诏耳边,“不要看寡人,看靶心。”
燕珩那手微凉,然而转瞬便松开了,他直起身来,轻撤开一步,微眯眼瞧着秦诏动作。那少年开弓、撤步、拨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绸花并着金绣球,狠狠激荡。
——“嗬。”
那眉眼仍淡,只不过后面跟了句,“还不错。”
秦诏挨了一句夸,喜得眉眼一弯,“谢谢父王!”
然而那位却不准备再理会他了,只单睨一眼便作罢。燕王寡言,性子冷,能陪他们玩一晌,便已是十足的赏人面光了。
其他人左右相觑,瞅着秦诏又憋住,只拱手朝人奉承:“王上威武——吾王擅教!”
秦诏炫耀似的,“我父王——”
燕珩嗬笑,“住嘴。”
[我父王威武,我本不会的,只父王教,便中了!]
表忠心的意思被堵了回去,那句到底也没说全。
——父王就父王,还“我父王”。
——死小子。
秦诏只好住嘴,乖乖行礼,退回一旁。
妘澜看的专注,心底好笑,怎么人前——这小子偏那么能缠人呢?
缠人?他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察觉出什么端倪,但再去深想,又觉得转瞬即逝,而后找不见了。
卫宴也被秦诏引住,大起胆子来,悄悄拿眼角去瞄燕王,没曾想,这目光才落下,筷子尖便顿在了原处……
竟……竟生了这样的一张神容。
什么可怖?过于惊艳的姿容映住眸光。
金玉雕琢似的贵气,雪光沁润的眉眼;有如不辩雌雄之神祇端坐……长睫微垂,姿容威严而神容昳丽,凤眸轻挑,弧线落下一片阴影,压住馥郁华丽的线条。
片刻后,卫宴强压住惊然,转眸过去看妘澜,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妘澜看了一眼燕王,又瞧了瞧秦诏,接过卫宴这个眼神,顿时悟出了刚才那点“端倪”生自何处。
那日,卫宴只托他去阆苑,哄吴敖说些轻狂话。原以为作戏给燕王看,是想趁机教训他一把,没成想……燕王竟不作声,当玩闹糊弄过去了。
电光石火之间,妘澜惊的心肝微颤,又在燕珩扫过来的敏锐目光中迅速低下头。若他不曾猜错,那日星点怒火烧起来的结果便是,今日,白添的这十座城下酒。
妘澜盯着秦诏看,这才明白那句“搬兵救卫”,竟……竟是这般的局中局。
然而,他领悟他的,秦诏却只顾着讨宠,全没工夫理他。
逢着喜宴,众臣盛情,正邀他们王上赏光,再一起玩个辞酒令。
群臣连同那两位凯旋的武夫,一遍又一遍的奉承。
燕珩本没什么兴致,碍不住角落里还有个小崽子,也都巴巴的等着……视线期盼的在人眉眼流转,生怕错过他父王的每一句话。
燕珩开了口,“今日凯旋,寡人心中喜悦,倒不如顽会射覆。”
群臣连声道“好”,一面喜笑颜开,一面支起耳朵来去听那讲究。
燕珩定了规矩。
妘澜听了个一知半解,便招招手,冲人笑道,“哎,我说秦诏、公子——你父王,说的是个什么意思?怎么比旁的射覆还要难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