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11)
江怀壁反驳道:“母亲当然分得清,只是拱手让出去,未免叫其余人不满。她虽是主母,也不全说了算的。”
秦诏似笑非笑,顶着一张惨烈的伤脸,睨他。
江怀壁便道:“这一切都是你的错,进献珠玉要我们出兵,若不是你……”
不等他说完,秦诏便反问,“这不是因为你们贪吗?——早先得了便宜不撤兵,我再三警告,仍然违背盟约,持续深入,连燕土的主意都敢打。如今,自讨苦吃,反叫人揍得屁滚尿流,还不是活该?”
被那两句话激怒,江怀壁急道:“你这厮!分明是你挑的头!一会要打,一会不打,你到底拿的什么主意?”
秦诏不以为然,笑道:“是我挑的头不假,半年前,我便去信楚阙,要他停拨后应,知会你们,更是狠打了一仗,叫你们知道本事,可你们呢?”
“早先说好了的,以我之示下为准。”秦诏冷笑:“拿人钱财,却不与人消灾!你们违约在先,为何还要怪我翻脸无情?”
江怀壁自觉理亏,辩不出来。
他哼了一声,去看秦诏,左右也定不下个准话来。
秦诏便道:“请少主务必将我的话带到,我相信,以主母之聪慧过人,定有办法。若是晚了……我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还不等江怀壁说话,帐子外头便传来一声响亮的质问,“人在里面”?江怀壁一愣,辨认出来这是哈朗的声音,顿时,嗓子眼儿紧了三分,“他来作什么?”
秦诏打量准了江怀壁心中那点心思,更懂得见机行事,便凭着点子巧合,与人吹歪风道:“您不想要的东西,旁人难道不动心?说不准,其余四州,也要私下与我谈条件呢!少主若是不答应,还是赶紧让开,叫我与旁人谋划去!”
江怀壁扬眉,猛地揪住他襟领,神色不爽道:“秦诏,你最好说话算话,不要与他们暗中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若我禀告母亲,你却与他们沆瀣一气,我定杀了你这阴险狡诈的东西解气!”
秦诏丝毫不惧,挑眉拨开视线,狠盯住他,意味深长道:“那就麻烦少主,快一些。不然,我可不能保证……”
下一秒。
哈朗掀帘进来,对二人剑拔弩张那幕微怔:“少主在这里做什么?”
江怀壁松开手,哼笑:“来瞧瞧,到底是何人,强掠五州如入无人之境?是三头六臂,还是多长了两颗心肺——这么一看,不过也是凡人骨肉嘛!挨打、吃鞭子,照样要流血……”
哈朗被那话逗得爽声大笑,而后说:“那可不!哎,我说——小/秦王!如今,你可想清楚了?”
秦诏扭过头去,佯作不愿,重重哼了一声。趁人还未走近,又特意瞥了江怀壁一眼,算作暗示。
江怀壁见状,便道:“那您审吧,可得叫他仔细斟酌好,才能放出去。我人也见过了,没什么稀奇的,便先回去了。”
“少主慢走!”
哈朗目送人掀帘出去,便朝秦诏走来了。
秦诏心道这帮人可真难缠,送走一个又迎来一个。他自五州被囚住,连关了三天,挨了数不清的巴掌和鞭子,方才叫人放出来。
江骊果然聪明,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叫这帮人都答应下来,决定停战,并将秦诏放走。
事实上,不是江骊聪明。
而是他自己聪明。
除了江骊之外,其余四州的主子都收到了楚阙的金羽之信,并示好的小/秦王手笺密函。
秦诏对江怀壁说的那番肺腑之言与挑拨,同每个人都说了一遍;因而,那些欲拒还迎的姿态,都是为了演给彼此看。
贪欲,滚在血液里。
所以千百年来,征战不止,党同伐异——那宝座之右,杀戮之中,所献祭的性命,从不是一个人。
那日,浑身是伤的小/秦王被人丢出五州营帐外,他自个儿爬起来,颤颤巍巍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之时,鬓边飞扬着波涛似的盛夏狂风,自由而野蛮的呼吸自胸腔内奔涌而出,连带着斩风溯雪的征服欲,彻底地释放在空旷天幕之下。
心底的疯狂在叫嚣!
他要让这四海,都听见一个名字。
秦诏。
第70章 以行恩
停马回营后, 秦诏直奔营帐,拖着浑身的伤痛,坐在案前与他父王写信。因在敌营听了些旁的言语, 兹事体大,如今, 他连魏屯都不再信任了。
信上写明前因后果,禀道:
[如今, 五州臣服, 以骏马百匹、黄金百箱、各色珍稀宝石千颗,白玉三千斤为礼, 愿为两国之百姓,与大燕谋造和平之时局。此为谈判之定论。秦诏不辱使命, 五州之宜、战事之紧要,一切皆以妥善,即日, 便将押送谢罪之礼, 回转燕宫。]
末尾小字写:[这许多时日,不曾与父王写信, 然, 秦诏每每辗转之时, 总想念与父王同眠共枕之夜,父王之笑靥香容……]
秦诏发觉‘笑靥香容’四个字用的妙,然后又羞赧起来,将那句划掉。那满心的渴望都教燕珩当日的威严给唬住,全都悄不做声的压下去了……
如今他长大了,更没得那时仗着自己年纪小、不懂事的便利。
想了想,他又写:[父王, 三百日夜,我无一刻不想着您、不念着您,只盼早日与父王相见,请您等我。]
他搁下笔,盯着那封严肃战报之下的三两句肉麻之语。犹豫了一阵,竟又全划掉了。他如今年及十八,到底沉稳了些。
若他父王将他忘了呢?若他父王背着他娶了夫人呢?若他父王此刻已有了公子呢?再若是……他父王,早便不疼他了呢。
一载光阴,说长不长。
可人心易变如流水,更况乎他父王那等美丽风流呢?
想到这儿,秦诏抓心挠肝似的难受,只感觉方才叫人揍得地方全疼起来了,火辣辣的从肺腑腔子里冒烟,连双眼都顶的起了雾!
是了。
那位,许久也不曾来信问候……还是他的父王么。
因而,秦诏抬手蹭了下眼眶,便只定定落笔,写了句:[请父王静候佳音。]
收到信的那位,才读罢,不待露出喜悦,便又黑了脸色。燕珩捏住那张薄薄的信纸,瞧见那头勾划糊涂的字迹,颇不悦的问德福:“这小儿,什么意思?”
德福赶忙凑近前去看。
好么!
好听话全勾没了,只剩下大喇喇一句“请父王静候佳音”!瞧着好像说完,又反悔了似的,连点“想念”也勾去了……
德福不敢吭声:“……”
他小心翼翼的抬头去看燕珩,在这位脸上瞧见了分外明显的情绪,便劝道:“兴许是公子怕这书信紧要,添上这样的话不合宜,方才勾去的。”
燕珩挑眉:“哪里不合宜?”
德福:……
王上啊,战报上写这等肉麻的话,是不是哪里都不合宜呢?
片刻后,燕珩又说:“他向来不守规矩的,十日前,韩确还给寡人来信说,这小儿非要孤身谈判,拦都拦不住。如今给寡人写信,倒又在乎合不合宜了?”
那纸页搁在桌面上,叫人拿指尖捻住,落了沉沉的视线。燕珩声息很轻:“这混账,也不细说个明白,哪里可曾伤着疼着?——回来,定要狠狠地打一顿,才好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