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31)
德福忙又回转,赶着进去通传,才说了没两句,便见那位挑了眉,冷哼:“不肯吃?那倒好。给寡人省两口米。”
德福哪还敢吭声,遂低下头去,等着主子发命令。见状,德元也赶忙跪进来,补充了一句:“别说饭了,药也不肯吃。”
燕珩本想再骂几句混账的,但瞧着眼前跪的那俩,是实在没招了,只得发话:“还不去?”
两个人忙称是,利落地备轿,给帝王准备手炉、披风。
秦诏正躺在那怄气呢。
一副生无可恋、预备绝食的模样,手臂耷拉在外头,歪着脑袋,两行泪一串滚着一串,抛洒得也激烈——若不说他长大了,比三岁小孩都爱哭。
燕珩视线扫过去,就瞧见这副可怜相。他的声音带了点愠怒:“秦诏。”
秦诏不吭声,连眼皮都不抬,只艰难翻了个身,将脸转到里面去了。他不看他父王,免得伤心,他现今,哭的只是他自己。
燕珩挑眉,又近前两步,沉着声音问道:“你这是作甚?为何不肯吃饭。以为这般,便可以——肆意妄为了吗?”
秦诏仍不说话。
燕珩唤他:“秦诏,寡人问话,为何不答?”
秦诏背对着人,哽咽道:“是,王上。您问话,我这个秦质子哪能不答?我这便答话。”
“难道如今,连不吃饭,都要惊动您了吗?您是威震天下的王上,自有美人陪着用膳。像我这等人……蚂蚁似的,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关系呢?”
燕珩 :“……”
秦诏声音沙哑,置气道:“莫说吃饭了。便是叫人杀死在边境,叫人打死在牢里,也没什么关系。少一个秦诏,就像您东宫梅花枝头上少一个骨朵似的,不打紧。”
那是两句实话,虽像埋怨人似的,可还是叫帝王心疼。燕珩沉默片刻,不舍得再骂,只得放软了声息,哼道:“这叫什么话?寡人心中记着,你吃苦了。”
那小子犟嘴,说的话离谱:“这便是了,我吃苦便好,不必吃饭。”
燕珩气笑了——听听,这小混账!
帝王自觉心胸大,不跟小孩儿置气,他抚袍,坐在人床边,拿手捋着人的手指,“哦?不必吃饭?若是饿死,也不知道能去哪里争风吃醋了。”
秦诏悄不作声地扭过脸来,双眼通红,极快地看了他父王一眼,复又扭回去了。那声息执拗:“什么争风吃醋?我哪里敢打扰您。”
燕珩拇指摩挲着人的手背,哼笑:“果真?不想跟寡人说话?也不想叫寡人陪你?”
秦诏憋了半天,没出息地蹦出来一句:“想……”
“想还不转过脸来?再这样不理人,寡人这便走了。”
燕珩说着,便要起身。
秦诏急了:“哎——父王,别呀。”
他乖乖转过头来,回握他父王的手掌,又觉得不过瘾似的,一根一根掰开人的指头,将自个儿的手指塞进去,而后,紧紧扣住。
燕珩:“……”
这死小子,到底孩子气。
秦诏才不管什么孩子气不孩子气,他就要抱住他父王不撒手,免得叫旁人抢走。因而,他撇嘴:“父王,我好想你,你为何半个月都不来看我?还跟什么美人吃饭?……”
燕珩:“哦?寡人为何要来看你?不是说,待伤好了,便急着回秦国吗?”
秦诏拖着人的手,抵在唇边,那苍白而略显干涩的嘴唇去贴,轻柔地亲吻。他一面吻,一面蓄了眼泪:“父王,求求您了……”
燕珩没说话,仿佛不知道他要求什么似的。
还能求什么?求他的垂怜,求他的宠爱,求他独一无二的纵容,求他停留许久的目光。兴许,他还小,并不明白什么叫作“爱”。但那爱慕之下所藏的占有欲,却一样不落地表露出来。
秦诏求的,是帝王给不了的东西。
直至这一刻。
燕珩还在想,若是将他留下才好。
哪怕真的住回扶桐宫,就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若在那时,无人处,或许真给他些什么……
偏偏,他要走。
因而,这位帝王只是垂下眼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怜惜地摸了摸人的脸颊,又用另一只手将眼眶底下那两颗泪珠抹去,方才轻声叹道:“好了,不管你求什么,寡人答应你还不行么?——不要再胡闹了。要乖乖吃药、吃饭,才能快些好。”
秦诏得了满意答复,被他父王宠爱得头脑发昏,忙“嗯”了一声,又望向他:“那……父王,您喂我,好吗?”
燕珩说“不好”。
秦诏便说“谢谢父王”。
帝王扯他的脸颊,重复了一遍:“寡人说,不好,自己吃。”
秦诏擒住人的腕子,去咬他的指尖,佯作凶巴巴地说道:“父王,我可是您的功臣!您不许苛待我——我还是被冤枉的呢!若不是父王狠心将我下狱,我岂不是好端端地自己吃饭。”
叫他寻住话柄,自闹起来了。
燕珩抽回手来,哼笑:“那也不行,再吵闹,寡人还要将你下狱。”
秦诏不肯,撒泼打滚闹了半天,方才逼得燕珩没了招儿,只得端住汤药碗喂他。那还能怎么办?守着他的小功臣、又是个才挨了揍的小可怜,到底遂了人的愿。
燕珩接过仆子们递上来的汤药,喂他吃下一小碗药去,才哄着他吃饭。那熬煮好的浓稠香嫩小米粥,自拿汤匙滚了三圈,方才塞进秦诏嘴里。
秦诏嘶了一声,骗他父王:“好烫,父王。”
燕珩困惑,自个儿轻抿了一口,发觉温度合宜,并不烫人。
他才要说话,便瞧见秦诏那副得逞的模样,愣是气笑了!秦诏“啊呜”一口,把他父王尝过的汤匙含在嘴里,终于露出灿烂的笑容来:
“父王,好甜呢。”
第77章 [卷壹完]
燕珩恨不能掐住人, 叫他将刚才吃进去的那口吐出来。可怜才吞下去的饭,已经利索咽下肚里了。
这小子仍然攀住人的手腕,得寸进尺的说道:“反正, 父王都喂我了,只尝一口粥, 并不紧要。”
燕珩冷哼道:“胡诌。再耍无赖,寡人要将你吊起来, 拿鞭子狠打上三个日夜才好。”
秦诏恬不知耻地笑了:“若是父王亲自动手, 纵打上三个日夜,我也心甘情愿。”
他一面吞吃, 一面凝神去看燕珩,待人垂眸去吹汤匙里的米粥时, 身上逼人的冷湛便消退几分,反生了些慈父风范。
秦诏感动不禁,小声道:“父王好温柔。”
声音虽然小, 但碍不住宫殿之中安静, 燕珩听得清楚,眼皮儿都没抬, 只哼笑了一声, 纳罕道:“寡人还是头一次, 听见这话呢。”
若说温柔……叫人死个痛快算不算?
燕珩不知他说的什么糊涂话,只催他张嘴,将最后一口填进去,又问:“还要不要再吃一些?”
秦诏其实吃不下了。可他心里犯嘀咕,生怕他父王喂过他之后,还要赶着回去陪美人,便点了点头, 意在拖延时间:“嗯,果真是父王喂我,好吃,还要再吃一碗。”
燕珩挑眉:“当真?”
秦诏犹豫了一秒,仍说:“若是父王喂,我还要吃。”
燕珩把碗搁在一旁,又将帕子抵在他唇边,轻轻擦了两下,说道:“再有两年便及冠了,这样子像什么话。如今闹脾气也多,连吃饭都要寡人喂——秦诏,是寡人太娇惯你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