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47)
他自转动身子,观察破绽。一时发觉符慎招式端正,凭得是积累与练习,任自己出拳重击,却也难以撼动。
若是留出距离,便会给对方可乘之机,那一拳打过来,秦诏还自觉狠痛。因而,他只是慢腾腾地露出笑,然后盯准时机,猛地扑上去。
符慎狠砸了他一拳,竟也没能将人扯开。
秦诏与他缠抱在一起,狠狠发力,将人扑倒摁在地上,迅速砸下拳头来。符慎挨了一拳后,既是偏头躲避,又凭着气力,狠推开人,滚了一圈儿爬起身来了。
秦诏那一拳落在地上,连骨节都砸出血来——可见力气之狠。
这一拳若砸在符慎脸上,少说也得歇养三个月。
“好狠的心。”
符慎收敛心神,谨慎迎战。
秦诏毫不在意地抬手递到唇边儿,趁着那破烂患处,狠舔了两口止血,露出挑衅的笑来,“才刚开始而已。公子——请吧!”
好一个才刚开始。
如今这副狼狈姿容,分毫不影响他的狂纵,反倒激发那骨子里最激昂的、燃烧着的、对胜利的渴望与叫嚣。
燕珩微微眯眼,神色微妙。
难得瞧见那温驯的小狼崽子露出獠牙……杀意冷湛、目光幽沉,盯上猎物的时候,竟是这等狠戾。
有意思。
够狠,也够聪明——他喜欢。
符慎蹙眉,被人缠得不厌其烦。
秦诏敏锐,找到他的弱点,用得都是他从未见过的路数与招式,防不胜防。
符定观战的时候,也跟着捏了把汗。
怪就怪,自个儿平日里教的路数太正,再强的本事也防不住那不怕死的——那小子,还真就是硬碰硬。
秦诏每挨一拳,都用尽了力气打回去。
吃痛到最后,浑身已经麻木了,好端端地“较量”、说好的“点到即止”,打红眼时,竟全不作数。
未几,天色昏沉下来,落了点细雨;早夏雨疾,偶尔一阵子,也是常事儿,仆子们早备好了雨伞,撑在燕珩头顶。
帝王衣襟,便半点湿痕都不曾沾上。
那两小子较真儿,谁都不肯认输,仍纠缠着。
符定顶着雨在那儿站了一阵儿,发觉下得更厉害了些,便抬眸望了一眼天色,担忧道:“王上,要不……停手吧。符慎虽胜过拳脚,可秦公子却自有聪慧之处,两人较量不分高低,若再打下去,未免伤了彼此。”
燕珩微垂眼皮儿,淡淡道:“继续。”
不知怎么回事,今儿这细雨下起来,竟没停。再转过眼皮儿来,看他俩停歇在那处,喘着粗气时,雨愈发大了起来。
符定看了魏屯一眼,发觉他也是惊撼大于赞赏,两人相觑片刻,符定便扭回头去看燕珩。
他张了张口,才要再说话;燕珩便抬手,示意他住嘴。
眼见远处那二人,站直身子,相对而立,没一个认输的。
秦诏身子发软,脚步莫名踉跄了一下。
趁此破绽,符慎忽然一个猛冲,折膝顶在他腹部,趁他吃痛抬肘狠砸,再将人踹倒在地,鞋靴踩在他脖颈上了。
——这巧劲儿用得关键。
符慎只消狠踩下去,便能碾碎秦诏的脖子。
“你,认不认输?”
雨幕倾泻,秦诏浑身血淋淋的,那模样可怖。
然而……他不认输。
不仅不认输,还目光挑衅。
停歇片刻后,秦诏露出笑来,继而声息放肆。似乎隔着靴底,符慎都能体察他喉咙里的轻颤,带着备具威胁意味的讥讽。
经一番缠斗下来,两人早已筋疲力竭;如今,符慎也是强弩之弓,堪堪能辖制住他。
终于,秦诏停住笑。即使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咳嗽来,也丝毫不影响他话里的坚定与自信:“符慎,你赢不了我的。”
话罢,不等反应,他便猛地扣住人的脚腕。
不知何处迸发的遒劲力道惊人,秦诏两手将人掀翻在地,迅速跪骑上去,狠狠地砸在符慎身上与脸上。
秦诏血影斑斓的脸,挂着一种奇异而略带蛊惑的笑:“符慎,与我陪练,是你的福气。”
此刻,他下手狠戾,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且不说将人砸个半晕,就连自个儿的指骨,都呈现出一种糜烂的鲜艳红色。
见符慎停歇着喘息,再无还手之力,他凑低在人耳边,轻声道:“选中你,是因……我赏识你,符慎——那是你的荣幸。”
停歇片刻,秦诏又笑起来。那笑声轻盈,含着一种胜利之后的愉悦,与人说话更是像故友一般,姿态亲昵姿态。
“记住,我乃秦诏——是秦国储君,不是燕宫里的……无名氏。”
那句话呢喃着滚在符慎耳边,迫使人微微睁大双眼。符慎凭借那微妙的直觉,捕捉到了秦诏身上那种非同寻常的情志——但他仍懵懂,连才品出来的端倪,都被雨水冲散了。
他浑身痛,再分不出精力细想缘由。
……
远处那两位,见他二人不打了,心口都跟着坠。
片刻后,秦诏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燕珩抿唇不语,却连指尖都蜷紧了三分。
符定叹了口气,道:“看样子,是秦公子赢了。”
燕珩瞧着那张脸,察觉秦诏吞吃猎物时的凶狠,一时情愫复杂。然而帝王多疑,又忽觉得手中实在太空,还缺一条辖制狼兽的绳索与铁链。
好在,这几十万燕军,便是他的手中鞭。
他若是想,必能凭此驯服——越烈的性子,便越有意思。
秦诏不知他父王在想什么,只察觉背后视线热烈,便扭过脸来,冲燕珩露出笑……若是没有伤痕,那弯起来的眉眼,倒显得无比乖顺。
燕珩终于出声儿:
“好了,我的儿,适可而止。”
秦诏嘴角微裂,鼻血横流,因雨势疾,冲刷着浑身,下巴上坠淌的淋漓,地上一滩红色,都不知道是哪里的血。
他再度扭回脸去,背对着人,答道:“是——父王。”
紧跟着,他抬起手背,将湿冷血痕抹了下去,又狠戾地笑起来。
口中血迹涌出来,连一口脆生白牙都染红了——然而,他毫不在意,只居高临下地抬脚,踩住符慎的手背,朗声笑道:
“符慎,方才你问我是谁。如今我便告诉你,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王是君,你父亲是臣。而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燕珩听见了,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这两句话带着警告意味,不知是不是替帝王宣之于口。
为这,符定哪里还敢再说旁的话?就只得躬身,将姿态放得更低——魏屯站在一边,眉头狠狠皱着,却只觉此子狂奍狠戾,有虎狼野心,不得不防,日后若要归秦,恐会酿成大祸。
这话,符慎自然也听见了。
他被人踩住,才动了动身子,一口气血就顶住胸腔,蓦然咳起来……肺腑火辣辣地疼。
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
符慎喉咙里闷出来一声笑,眼皮抖动了几下。
他眯眼往上瞧:“是,我输了。”
片刻后,又补了一句话,算作给予对手的尊重:“秦诏,你赢了。”
直至此刻,秦诏方才扭过头去,轻狂地扬起下巴,朝他父王灿然一笑,道:“父王——”
那神容骄扬、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