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14)
奈何他眼下不敢深究,亦是怕打草惊蛇,叫魏屯不满,自讨苦吃。
他父王教的对。
打不过,就要认怂,先保命。
好在收缴完紧要的证据,魏屯并没有打算杀他,只将他放走了之,毕竟,毁坏罪证跟杀害燕王最宠爱的质子相比,哪个更容易,他还是明白的。
秦诏才立了功劳。
若果真杀了他,四下里到底无法交代。如今,他既没有证据,自个儿也掩藏的妥帖,没必要再添一桩罪。
待秦诏出去,那高为方才从暗处钻出来,果不其然是他告的状!他虽知道自个儿惹了祸,但见账簿抢了回来,便松了一口气。
眼下,他作个马后炮,只存着侥幸的心,凑在人跟前儿,还劝呢!他道:“魏将军,这小儿心机阴险,还是杀了的好,免得日后将秘密泄露出去……”
那话才说到一半,魏屯拔刀起落,顿时削下他的头颅去。
“废物。”
高为叫人一刀砍死,再没了话。这蠢货也不想想,魏屯杀不得一个得宠的质子,难道还杀不得一个泄密的废物吗?
秦诏并不知道,在他身后的森严营帐中发生了什么。
一年苦战久矣,自随他奔逐边境的天子亲军,如今凯旋的,剩两千三百一十二人,也正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们悬颈吊命,跟着秦诏飞跃在黄沙与草原之中,驱散了一次又一次敌军,攻破了一道又一道营寨……
他们对那猎猎燕字旗之下,含着笑,神采飞扬的小/秦王,天然的生了好感。若这位忠勇公子成了东宫,倒真不错。
那条压在蹄铁之下的凯旋路,漫长的颠簸在辉煌而灿烈的夕阳余晖之中。
而燕宫,却遥遥伫立在他们的心间。
秦诏御马疾驰。
心底皆是紧张和压不住的迫切:父王,等我。
第71章 贤俊慕(2k营养液加更)
燕珩知道了秦诏要回转的消息, 然而心底里,却不全是喜悦。
帝王每日守在高阔而寂寥的燕宫之中,静看春秋之间, 流光消逝,风雪压不住葳蕤, 玉兰守不住春风,那一封又一封的战报, 到底堆满了桌案。
没那小子的家书。
然而, 却有那小子威风轻狂的消息。不似往常只图声名傲骨的炫耀,而是在淬了血痕的战事中, 显露着他的天纵之才智。
捕捉敌军之弱点,运筹帷幄, 忠勇突袭。
或正面迎击,或夹道而行,或诱敌深入, 翁中捉鳖。秦诏的路数, 连他都有几分摸不清,像是棋盘上逐渐沉稳下去的落子, 每一步, 都走在意料之外。
但每每, 都是胜利。
战事杳杳,宫中则显得沉静许多。
这一年来,燕珩闲饮茶水,不动声色将八国的试探压下去,仍旧不曾出兵。他知道,那几位,恨不得饮其骨血、生啖其肉, 只为将失地寻回,以扬眉吐气,报这些年的憋屈与仇恨。
连着燕正那份,一起算在他头上。
他又何尝不知,武将心底所埋的愤懑。
然而,昭如日月的政治理想压在腹中,亦炽热不可磨灭——燕珩不是他父王,他要做的,并非执利刃、握王权而号令群雄的燕王,而是九州相尊之天子,平治天下而垂荣。
这条路,与起兵伐戮想比,难得多。
燕珩知道,以八国之虎视、五州之野心,此一等心念,几乎不可能实现。所以,那颗压在手边的虎符,常常被搁在手心摩挲,而后轻轻推出去,压在八国献上来的城池印契之上。
有意思。
和那个垂涎他的小儿,一样有意思。
都想自讨苦吃,都想求他目光施舍过来,都想求一条绳索,紧紧的勒住脖颈;也都想要讨一柄刀剑,将性命献祭上。仿佛只有这样,虽死犹荣。
这天下,都为他俯首系颈。
诸如八国五州,非要一次次的起兵惹出骚乱,用不入流的手段,试探他。除非叫人狠狠打服,山河破碎,否则,决不肯罢休。
秦诏也如此。宁肯吃些苦头,也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试图使弄权柄,除非……握紧他的脖颈,叫他没得选。
想到这儿,燕珩终于叹了口气,搁下茶杯来。
他本是想仁慈一点的——
“你说,寡人将秦诏封在东宫,叫他起兵打下八国来,如何?”
“啊……”
德福惊颤,却不解其意,仍念着帝王的那点宠爱,问道:“小的不懂战事,不敢妄下定论。只是王上,您不是心疼公子吗?为何叫他起兵?……”
嗬。
这小子——
那个吻的触感,仍留在他的唇瓣上,是这位帝王二十五载唯一叫人轻薄的一次。
“只凭他那等放肆,若不死在战场上,这混账,早晚也要死在寡人手心里。”
德福讪讪,不敢答话,他仿佛没听懂似的——王上您哪可能舍得呀?
“如今,他将凯旋,年岁又大了些。寡人才该犯愁,要怎的待他。”燕珩将方才的话重提了一遍:“依着寡人的意思,封在东宫也好,就日日守在寡人身边,却也逾矩不得一点。”
——叫他不得不留在自己身边,逃不了、脱不开,永远守着自己。然而,背负着东宫之名,此生不得逾矩一分。猜透了秦诏的心之后,这位帝王,随意掷出来的棋子,都显得那样狠。
紧跟着,德福听见一声叹息,叹息之后,是颇伤感的平和话音:
“寡人疼他不假,想将他留在身边也是真。”
“正是为这,做个侯爷刚好,作东宫么,到底不合规矩。可……又怕伤住那小儿,想着,叫他坐一坐东宫的位子,哄他开心几日,也无妨。”燕珩垂眸下去,又饮了一口茶水才道:“将那怨,冲淡两分,便也不会再缠着寡人哭闹了。”
可……十八岁的秦诏还会哭闹吗?
德福分明觉得他们王上小瞧了公子。
若秦诏能亲耳听见这话,便能分辨的出,那藏在心疼和宠纵里面的,有他父王不容置疑的拒绝——对他那份赤子心和真感情的、毫不迟疑的拒绝。
他父王疼他,所以于心不忍,干脆将东宫当做赏赐,哄他玩两天。
然而……
他哪里想做那劳什子东宫。
他要的是九国五州之鼎盛王权,要的是燕珩!
燕珩摸透了两分,只是仍不解。若是长大了、长歪了,满心惦念风月,也不该将那等心思放在他身上,那个吻,并无亵渎之意,只包含着伤心与眷恋。
那硕大的几滴泪,将帝王的眼皮儿都打湿。
被偷亲的,分明是他,也不知道这小子哭什么!
再有,这许多时日,年逾三百日夜,却不曾有一封书信寄来。恐怕那臭小子,早便将他这位父王,忘得一干二净了。也不知道叫战事驯养的乖一些,还有没有那等……见不得光的心思。
燕珩苦心的想:
兴许是自个儿宠的太过了,不该怜惜那泪眼朦胧,再离远一些才好。实在不然,该趁着他回宫前,将那姻亲操办完,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若他在跟前儿,燕珩便自觉做不到了。
秦诏眼泪惯是多,总要将帝王的心窝哭得湿润,才算完。
这会子,燕珩生了心思,便将那书信一封一封拆展开,将秦诏自出征入营来的飞书,到最后这一封亲笔战报,都细细读了一遍,直至心烦意乱,将眉蹙起来,又问:“这小儿,回来要十几日,定在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