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93)
秦诏听罢,幽幽地笑。
殿外飒沓风雪飘落, 压在无数衰败的残荷枝桠上。纵览九天,有压顶之乌云, 环顾宫城, 顿觉凄凄然,萧瑟之风, 狂掠而过。
这年的雪,比才来那年还大。
秦诏从不伤春悲秋, 只惦念着他父王怕冷,便问德元:“你方才去看,父王可曾起了?这样冷的日子, 父王定要懒床的。”
德元忙道:“王上已经更去别处了。”
秦诏回过头来, 困惑道:“别处?这是什么道理?”
“回、回公子。”德元战战兢兢道:“王上今日,召……召见秀女。”
秦诏愣了, 叫猛然掠过的风吹了一个激灵, 他从嗓子里挤出来几个字, 问道:“为何我不知道?”
德元往后退了一步,才敢说出真相:“王上吩咐了,不许叫您知道,谁若胆敢透出半句话去,必要割了舌头。”
“那你们都知道?——这些日子忙碌,原来是为此事。”
德元将身子躬得更低,没敢说话。
那青靴猛地踹在人身上, 冷戾的模样骇人,如今挺拔身姿站定,压住眉眼,已经是大人模样了。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等要事都瞒而不报,我养你何用。”
德元一个趔趄,忍住痛觉,乖乖跪好,这事儿实在不怨他,而是帝王选夫人再出了岔子,他必也没有活路。他伺候秦诏三年,还从没吃过人的冷脸,更何况这样的狠厉一脚了。
瞧着,是真的动怒。
德元忙道:“如今王上在庆和殿,您……您若赶去,必是来得及的。”
秦诏心道,这相宜老贼也是靠不住,竟是个两头吃。
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大家为求自保,少不得要得罪他,若是日后这样下去,哪里还有威严可谈?凭着钱财唬住人,到底不够,怎的也要抓几条把柄在手里。
再有,脚边不听话的狗,必要杀了解气。
不然……还真当他秦诏是个毛头小子,叫人哄着玩呢。
年岁越大,心机越沉。
想到这……秦诏又冷笑一声,方才唤德元,将他父王当年赏的那条披风拿出来。这几年,他珍惜,从不曾穿过一次。
——如今,不得不拿出来了。
再看那袍衣披在身上,竟分外的合体。
从初见那年的雪日,到如今这场风雪,孱弱长成阔挺,他的身量,转眼就追上他父王了。
他脚步阔而急,袍摆浮动,青靴在厚重雪地上踩出细微的泥痕。
庆和殿外,相宜躬身候着,一副谨小慎微的姿态。
旁边的卫抚,则是侍刀静立,目光不动,为选秀之事保持着十足的警惕。燕珩今日特意嘱咐了他一句,要防着人来闹事。
什么人敢来闹事?
当他瞧见秦诏凛然朝这处走来,顿时明白过来了。他微微压住眼肉,视线紧盯着秦诏,下睫轻抽动了一下。
相宜显然也发现了这位,只得不敢多嘴,只别过目光去,将身子压得更低。
秦诏阔步而来,先是睨了他一眼,方才冷着脸问道:“父王可在此处?”
卫抚冷笑一声,压根不搭理他。
秦诏转过脸来,问:“相宜大人,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也没吭声。
秦诏怒意尤甚,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
“大人,我问你话呢。”秦诏压住了面上的火气,露出一个幽邃的笑来,只不过那口气不善:“我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被他喝了一跳,躬着的身子并未完全直起来,只神色怔怔的。
片刻后,他抬手捂住脸,竟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是有些约定在先,奈何燕珩之命不敢违抗,这小子,又凭何敢这样待他?——他到底是位小尹。
不等他说话,秦诏便要往里闯。
卫抚抬手拦住他,神情冷漠。
秦诏刚转过脸来,不等说些什么,殿内就传来封赏之声:[卫女贤德,姿貌端庄,留芳名,赐珠兰宫。]
声名远扬的美人卫栖,卫抚之姊妹,便是燕珩当初说要“撵”出去的那位。不知因什么机缘,竟留下来了,还头一个得了青眼,赐下宫殿。
秦诏冷嗬一声:“怪不得大人拦住我呢。”
卫抚道:“与此事无关,只是王上有令,选秀之时,任何人不得擅闯,违者必诛。卫某职责所在,公子还是不要自讨苦吃,才是。”
秦诏双眸微眯,猛地抽出剑来:“嗬,必诛?我倒要看看怎么必诛法?”
他提剑欲要闯,卫抚拔刀迎上。
两人本就有前尘往事、积怨已久。更遑论相互看不过眼,一个要守门,一个要硬闯呢?往日里卫抚吃瘪正不爽,眼下有了理由,岂不好好的打一场?
秦诏怒急,挑刀划过他的胸前,叫人躲过一招,又迅速出手,狠扎在他肩窝。卫抚失算,没曾想他竟真的敢伤人,反手一刀刺破他的手臂。
潺潺血痕坠落。
自有一线红珠,淋漓的没入苍茫白雪。
那动静闹的实在太大。
燕珩倚靠在高台御座上,慵懒地饮了一口茶水,视线掠过众多闺秀佳人,放远在殿门:“何事这样吵闹?”
德福将话递在人耳边,“回王上,是公子来了。闹着要见您。”
端住茶杯的手一顿,燕珩挑眉:“他怎的知道?不是说了,要瞒住人吗?再这等闹下去,就不是美人病了,他岂不真是要‘杀干净’了才算完?”
那话自有深意。
帝王心机深沉,分明知道,当初那场“美人病”出自何人之手。
也是,除了秦诏,还能有谁这么无聊呢?只不过,往日里不妨碍,趁着秦诏耍泼,他也就将计就计,借机拔出宫中弊患罢了。
燕珩知道那小子缠人,不希望他成婚。那次动静闹的小,不过是让娘子们生几天疹子,并未闹出别的乱子,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秦诏去了。
可秦诏分毫不曾察觉,仍想要——更过火的偏宠。
出门察看的仆从自偏殿进门,又在德福耳边轻声报了话。德福这才为难道:“公子与卫大人打起来了。”
燕珩迟疑了片刻,为这小儿无法无天的放肆,而冷嗬一声。
疼他是真,帝王子嗣紧要,亦不是假。
燕珩不悦,随即站起身来:“胡闹。”
底下正在温声细语回禀的娘子吓了一跳,忙停住话音,紧张的瞧着燕珩。
繁琐华丽的宫制袍衣,云裾,只露尖儿的绣金丝浮云花鞋。
晓云青、合欢红、暗玉紫……
底下一片浮盈的色彩,闺秀众多,叫他得眼花。燕珩只得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掠过她,都没看仔细神容,便敷衍道:“你,留下吧。”
见他下了高台,朝外走来,仆从连忙敞开殿门。
诸众目视他越过殿内闺秀,捋着袍衣踏出那道玉槛,居高临下的神容显得冷厉:
“秦诏。”
“不许胡闹。”
秦诏终于见到那门敞开,忙抬头起来。
果不其然,是他那风华满身的父王。
只不过,今日的冕旒,是为那些美人,而不是他。
秦诏怔怔地望向人,顿时红了眼睛:“父王……您为何要瞒着我?您今日选秀,却不告诉我……难道以后,也不见我了不成?总有一日,要叫人明白的。”
钝刀子伤人,最痛。
燕珩轻哼一声,并不解释,帝王天然自带的审视与权威,压迫感十足,连相宜都心里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