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9)
秦诏乖乖守在旁边,目光自那唇边游移。
薄唇轻吹,勺柄微吞,而后抿起唇瓣来,沾了一丝水光的唇显得滋润,吞咽时喉结好似宝珠一般滑动,引得秦诏发了呆。
燕珩被那热烈目光盯住,忍不住停下动作。
“这么看寡人作什么?”
“父王,您吃的……”秦诏没好意思说,真好看。
燕珩以为他想吃,遂将那勺柄搁下,“没吃饱?……”
“不、不是……”
秦诏骤然红了脸,垂眸去看那碗粥。
燕珩微怔,瞧着那羞赧之色,微微挑起眉来……他伸手去扶碗,那目光便锁在他手指尖,弄的人有几分哭笑不得。
燕珩遂将碗往他跟前推了两分。
“尝尝?”
秦诏想推脱,自己真不是没吃饱。然而鬼使神差的,他到底是扶住碗,咬住勺,细细的尝了两口。
——燕珩回过眸,瞧着他将自己用过的勺子吞在唇间,去拿另一只勺柄的手,便顿在了原处。
“……”
两人对上视线。
秦诏磕巴了两句,“父王,我,我只是……”
燕珩沉默了片刻,在秦诏脸上扫了一圈,也只照见那神情天真无措,还带点无辜气。
堵在喉间的“放肆”和“失礼”又噎了回去,他到底也好意思没怪罪,只道,“罢了,你……你吃了吧。”
说罢这句,燕珩便拂袖起身,拖曳着华袍往外走去。
——秦诏想追,被人临了回眸的目光逼住,又老老实实坐下了。
“吃完。”
“是……父王。”
秦诏乖乖吃干净剩下的半碗粥,尝着那勺子尖,竟比粥还香甜。
他起身,视线掠过桌案,又顿住。
凭几旁搁着一条软绸白帕。
秦诏展开细细瞧了一晌,见角上绣着一只凤凰翅羽,浓艳的一抹红焰烧灼,竟有决绝之狂魄——想来是他父王遗落的,他便将那帕子小心收起来,搁在怀里了。
他没急着去还,而是转出金殿,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过扶桐宫不远的小径,转过廊门是一道精致的花园,那处夏日有盛景,冬日却冷清,然而……冷清处,偏有一人呵着冷气静候。
秦诏冲人行礼,“公孙大人,好久不见。”
公孙渊拢着袖子,眯眼笑道,“才见了,公子怎么能说好久呢。”
“刚才那位是秦公子,眼前这个,不过是个远离故土的秦人。”秦诏笑着盯住他,“这会子,无人处,才敢与您说说心里话罢了。”
“公子若是不嫌弃,我自是愿意听的。”公孙渊故作姿态、佯作路过,“不过,今日不凑巧,我正要去的。”
秦诏随人装傻道,“原是这样,我还以为大人特意等我呢。”
公孙渊笑答,“今日殿上,多谢公子解围。若是公子有什么……”
“这话才生分。”秦诏截断人,轻笑道,“当日我自秦国来燕,一路吃穿用度、行路艰难,幸得相宜大人照拂,也曾许了愿,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必不能辞。况且……今日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公孙渊言犹未尽,“公子得王上青眼,实为喜事一桩,就是不知……他日归去,怕不是要伤了这舐犊之情么。”
秦诏淡然一笑,“九国五州,岂有哪处,不是燕地?”
那龙目微眯,陡然挑起两寸眉毛来,将话锋微转,“再者,秦地虽小,但也少不得一位储王,不是么?我自坐镇,守在北秦,替父王鞍马劳动,岂不正好?眼下,大人忙碌许多,哪里顾得上;等到哪日封功稳坐太平椅,恐怕才知,这——大有大的好处,小嘛……自有小的滋味儿。”
公孙渊猛地抬眸,探究的视线撞上那笑,方才顿住神情,不动声色又将情绪压下去了。
那话意味深长,语调缓慢,“也是……呵呵,公子,志气难当。”
“哈,大人……谬赞。”秦诏偏去承下那夸奖,继而又缓声笑道,“不过一句玩笑话,大人不必当真。倒是今日见您,又想起一件别的事儿来。”
“何事?”
“早先托您送的卫莲,父王甚是喜欢。”
公孙渊愣住,不敢置信似的抬眼看他。
秦诏微微一笑,眼神锋锐而幽深,“可不知为何,赠与您买卫莲的金簪却……”
耳边寂静只剩枝桠被吹拂之后,轻轻摇晃的声音。刺骨的风掠过袍衣,携裹着难当的冷,将他激得清醒两分。
[燕王有命,令大人将秦诏亡母之金簪奉上,即刻送入宫来。]
诏旨言犹在耳。
那话没有说下去,但公孙渊却在寒风呼啸的刹那间,顿皆明白了。
——秦诏有意救卫。
——秦诏审时度势,要的不是宠,要的是……权。
这个站着他眼前、微笑着的少年。
是未来的秦君。
是王。
而绝非一颗被舍弃的棋子。
浓霜稠雪之下,压得是桀骜不驯的身骨。
“大人,您出汗了。”
公孙渊浑身浸透似的冷,却听见秦诏这样说。
他僵硬地抬起头,瞧见秦诏仍笑着,却递出一张帕子。
风吹过,绣在一角的鸣凤抖动翅羽,好似浴火嘶鸣。
如他们王上睥睨的姿态。
第15章 握佩玖
秦诏佯作不经意透露的几处端倪,已足够公孙渊往深里揣测。
燕珩贴身的细帕,为他讨公道要来的金簪,从不热衷花草的人竟“甚是喜欢”?公孙渊越想心肠越是乱纠缠……要说自新主子登基这三年来,没人打过圣宠的主意,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长袖善舞、溜须拍马的人精们,竟从没得手。
每个人都清楚,新主子还都没燕正好伺候。
燕正好美姬,喜歌舞,好恶鲜明,宫中筵席经月不歇——至于燕珩?
登基三年喜恶不辨、无亲臣、近臣,不近姬妾少年,更不好歌舞,不兴土木行宫。当然,也算不上何等的勤勉……他们实在摸不透那冷透的眉眼里面,是什么样的心思。
公孙渊不敢猜下去。
他躬身走在金砖玉瓦的燕宫长廊下,直至出了三道金门,才敢展开手心那张濡湿的纸样。
[金簪既还来了,诏不能使大人受亏,此信,可兑三百两官铸黄金,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忆起秦诏回眸那幽沉一笑,公孙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唉,可说呢。
相宜老兄,你可真是弄了个祖宗回来啊。
但他没注意到信上覆盖的别致印痕,那是季三江的买卖。才等到那三百两黄金连夜送上门,季家便得了信儿,知道那位新主子盯住了人。
再三月,趁着征兵起赋,季家极大手笔的捐了金银锭子,乖乖地讨好了燕珩一番。
燕珩自笺子上瞧见这茬,也只哼笑一声。
还算他识相。
跪在一边给人捶腿、伺候人批笺子的秦诏,抬眸笑,“父王,怎么?是有何等喜事么?”
燕珩便垂下眸去看他。
三月以来,秦诏日日不落的请安,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茶方子,晨间先要奉上一碗与他醒神,再与人揉一会儿太阳穴、陪着吃一晌朝食。
如今再看这模样,竟觉得丰腴两分。
想来是早先吃穿用度不足,才将人苦熬成那等瘦削姿容的。因着面庞白里透红,养的华贵可怜,一双龙目骄扬,居然比早先更可爱动人起来了。
燕珩唇角勾的更深两分。
秦诏又问,“怎么了?父王。”
那手自华丽椅座上垂落下来,拨住人的脸蛋狠捏了一把;触感柔软,挂住指尖叫人舍不得松。
秦诏茫然,只听见他父王居高临下的笑了一声儿,带着点嘲讽,“那秦王不识货,原是给吾儿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