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13)
他将账簿揣进怀里,对着那惊慌失措的人说道:“你不必怕,我今日将你哄出来,并不会杀你,你也受那老匹夫的恐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然会在父王面前给你美言几句。免了你的罪过!”
哪知道覆水难收。
果真叫他闯了祸,高为悔恨不迭,登时吓得往地上磕头:“我说公子,您知道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只是被迫无奈混口饭吃……”
那话唠叨,没等说话,便叫秦诏不耐烦的截断了:“你只当不知道便是,谁也不许说。到时候,我自然保你。”
说罢,也不管那高为如何陈情,秦诏轻盈探步,回营帐去了,他自将账簿收整好。待养了几日伤,骨肉长结实几分,方才去跟魏屯对峙。
谓之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大巧假愚;哪知道魏屯这人,外似朴野,中藏巧诈,竟有那等脏污心思,奈何秦诏才吃了几年饭?
听他那等质问,魏屯不慌不忙,也并不否认,只是扭过脸来,那张忠诚勤恳、往日总显笨拙的脸上,挤出一种质朴而平静的笑容。
“你想如何?”
秦诏压根没料想他会这样回答,只冷笑道:“没想到,你这老匹夫,竟有这等险恶之心。往日装的人畜无害,只是蒙骗父王……”
“黄毛小儿,你懂甚么。我自追随先王,死生数十载,立下何等的功劳?”魏屯往那一坐,厚山似的肩膛稳住不动,只平静说道:“新王怯战,才让他人有可乘之机,让我燕军苦守的疆土,为人所侵掠——如若早早开战,一鼓作气,以先王之荣威,岂不早就踏平四海,统一天下了?”
秦诏挑眉,诧异道:“怯战?”
他父王怯战?笑话,他父王立威天下,何曾怕过谁?
这老匹夫愚钝,哪里懂得治国的规矩!
可在兵马奔疲、生死难卜之际,自血海里蹚出一条活路的猛将,当真会将这一个小小的“仁”字放眼里吗?那是他们数十万兄弟的性命换来的短暂太平。
他这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若是让八国养息过来,再打,却难上加难。若他们得了便宜,抑或联合起来,要调转矛头对准燕国,到那时,又该谁来堵在刀剑?
正是用这些将士的胸膛。
魏屯当年追随燕正,哪怕是饮血吞肉,自也有一代君臣相扶的壮志,可如今呢?燕珩全然看不上他……戎马半生的魏将军,实在受不了这等冷落。
魏屯下了定论:“正是,新王怯战!”
燕珩若是听了这话,倒真要笑出声来了……这老匹夫,蠢不可耐,哪里明白帝王腹中那颗昭昭明月心。
秦诏当然知道他父王的心思,故而替人辩道:“分明是你贪生怕死,如若不然,为何这几次与五州相搏,都作了缩头乌龟。还说什么父王怯战,分明是你好大喜功!再有,难道王君怯战,便可中饱私囊?贪了军饷进自己腰包?你这老匹夫,哪里懂得忠君爱国之理——”
魏屯压根不接他茬儿,端起茶杯,饮了两口,端着架子说话时,两腮上的浓重胡子就跟着颤抖:“我说你这小儿,秦国来的质子,倒管起我们的事来了。少不得他日,我头一个擒了你爹!”
秦诏:“……”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带祖宗的!
他正要开口,那魏屯又说了:“你若识相,滚回你的秦国去,再没别的道理。你若不识相,休要怪我不客气。”
“嗬。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个不客气法?”
魏屯反问道:“你与那公孙渊传信之事,真当我不知?暗中联络官员,你是何居心,纵我不说,恐怕也跑不了你。秦诏,要么,出了这道门,乖乖听话,不叫人知道一句,要么……”魏屯站起身来,魁梧的身躯压迫感十足:“本将——亲自送你上路。”
秦诏眯起眼来,细细打量他:“若我说,两个都不选呢?”
“哈哈哈,好猖狂的口气,在我的地盘上——你何敢如此!”
“我已经奏秉父王,若我不能安然回宫,恐怕……你脱不了干系。”
秦诏还要再说,魏屯便重重一拳砸在桌台上,那木质桌腿顿时砸嵌进地面半寸,他浑然出声:“那又如何?——你我之罪证,恐怕谁也说不得谁。你是要来替新王整顿军中,还是要安生回国、做你的太平秦王?小儿,我劝你想清楚。”
秦诏后退一步,紧跟着后头窜出来两个彪悍武将,手持大刀将他往前逼了一步。面前,就是虎背熊腰的魏屯,肃神盯着他,岂不骇人?
秦诏现在身上的伤患还未曾好利索,并不敢跟人硬碰硬,再者说了,那三千天子亲军,到底比不上千军万马,他可不敢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开玩笑。
秦诏忍下心底怒火去,冲人扬了扬下巴:“我说你这老匹夫,才一句说不过,竟还想动手不成?你不叫我禀告父王也可以,不如……分我点好处。”
听他这么说,魏屯神色缓和几分,问道:“你想要什么?”
秦诏便胡诌了点甜头,无非叫他搬点金银珠宝,也不妨碍。待他认了怂、服了软,学着他父王教的主意,苟全了性命,魏屯方才叫那手下都阔步让开,给他腾了条路。
还不等秦诏走出门去,外头强搜过他帐子的士兵来报:“将军,什么也没发现。”
魏屯唤人擒住他,疾声道:“搜他的身!”
秦诏反抗不得,那本费尽周折换来的账簿子,又叫魏屯拿了回去,老匹夫瞧他,如同盯着一只稚嫩的崽子,颇不过眼,哼道:“雕虫小技而已,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使些偷梁换柱的手段。”
秦诏终于挣开辖制他的人,嗬笑一声:“果然瞒不过将军,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了,也将这物敛去了,现下,可能放我走?如今我也没了证据,浑身上下,无一点能威胁到您的可能。日后,空口无凭,纵我说破天,父王也不会信。您倒好了……”
魏屯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道:“何止是我,满朝中,哪个武将不对新王不满?你不妨去问问司马……”
惊雷似的一句话,砸下来。
秦诏惊问:“司马?符大人也有一份子?!”
魏屯呵呵笑了两声,也不说是与不是,只模棱两可道:“打听这么多,又能如何?知道的太多,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日后,恐怕难以保全性命。秦诏,我劝你,还是抓紧滚回去的好!——你还能在燕宫待几年?”
秦诏见他不肯透露,也不好再追问,只得冷哼了一声,“那我也劝将军一句话,父王有皎然情志、破古胸襟,绝非怯战,更从未生过无谓之仁心。你结党私营,暗中勾连,若有朝一日,叫他发觉端倪,将军死生九族——可要自己掂量才好。”
说罢,他也不管魏屯怎么想,便镇定整理衣襟,大踏步便出门去了。
魏屯抛出司马那话,他本不信的,符慎叫人教的那样端正忠勇,若非个好父亲,又怎么可能呢?可眼下糊涂事太多,又不得不叫他生疑虑。
难道这帮武将,对他父王,竟都生了二心不成?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可他心里,仍是隐约的酸涩,他都不敢想象,瞧见底下人作死,他父王该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