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37)
燕珩把玩酒盏,漫不经心地应道:“你既知恩图报,提起这茬,寡人也算成你之善。”
——没办法,作父王的,总该以身作则么。
底下人又说些旁的,与人赞叹帝王风范,又品评各家闺秀,推荐起来。秦诏听得指头蜷紧,克制的挂着笑容,只好再去倒酒。
“听闻卫女娇柔,风貌绰约,乃有福气侍奉王上……”
燕珩知他所说是卫家女儿,名卫栖,乃是燕国有名的美人,三年前进献入宫,大约有几分印象。然而不等他开口,却有秦诏会错了意。
他不知卫栖,只知卫宴。
卫宴所托在耳,他不得已,开了口:
“父王,您尝尝这块鹿腿。”
说罢,再度将燕珩的酒杯斟满、殷勤的布菜,还往前跟前儿跪近了几分,体贴的将人袖袍捋在怀里。
他此刻,只恨自个儿不是美人。
若不然,必要“身先士卒”,替卫女倒在他父王怀里了。
燕珩:……
那声息带着调侃,“你这小儿,酒倒得这样急,岂不是要寡人吃醉?”
秦诏狗腿子似的将酒杯递在人唇边,轻声道,“父王……酒水解腻。您这样的风姿,岂不是酒量过人,千杯不醉?”
——这话还真没叫他说错。
——九国皆知,燕王饮酒如水,豪爵金盏,未尝醉过。
大夫们自对那酒不当回事儿,便又接着说道:“早些年,王上安于东宫,又因先王之故,未曾选妃。如今,也该趁此时机,择选后主。因其足三年,闺秀长居深宫,或有色衰貌老者,或有……”
不等那话说完,燕珩嗬笑,转腕将秦诏递过来的酒杯压下去,又朝诸臣道:“所言甚是,不过,依寡人看,若入主西宫,未必美貌,当择贤者。”
“话虽如此,可也该再……再选一批入宫。”
——再选一批?
秦诏手一抖,酒水洒了他父王一袖子。
燕珩垂眸,睨了他一眼,才慢腾腾地道:“往常照规矩,三年方才大选。前些年只是搁置,便三年后再说吧。王君勤勉,好为四海表率。”
他顿了片刻,将手搭在秦诏膝上,任由他拿帕子与自己擦拭,口中继续说道:“若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只思青春美貌,未免遭人口舌,与大业无益。”
诸众顿时噤声。
提起“大业”,魏屯忙接话,“王上说的是。后宫之事虽紧要,却也重不过大业。如今赵卫相争,元气打伤,王上何不趁此……”
燕珩佯作无趣儿,并不接那话,只转过脸去看秦诏,抬手就掐住人的下巴,挑眉:“磨磨蹭蹭的,擦干净没有?”
秦诏忙点头,将绢帕收好,再去给人斟酒。
燕珩将视线掠过魏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今日诸位畅快饮酒,不必担忧政事。若果真有要事……改日再禀,也来得及。”
座下的人精儿都蔫了声儿。
劝战的那位,全然摸不清形势。而劝婚的那几位,则是家中娇女年纪刚过及笄,想趁此时机,再兴大选,将人送入宫来……
如若再等三年,过了年纪,便不好许人家了。
——这等大夫之流,自诩清白,却偏将钗裙裹作厚礼,献往高台。
可燕珩不接茬。
这会儿,他拨着酒杯,反抵在秦诏唇边,“污了寡人的袍袖,罚你一杯。”
微垂的凤眸里,含着戏谑的笑意。
秦诏讪笑,“可……可父王,我不会、不会喝酒。”
“寡人同你这般大,早便饮酒无数了。”燕珩微眯眼,神色玩味儿,“什么叫不会?”
“就是……”秦诏神色微红,“我不会饮酒,从未……”
“饮酒如吞水,岂有不会的道理?”
帝王那点恶趣味叫人挑起来。
燕珩未察觉手边端着的是自己的酒杯,只将金盏递在他唇边,顺势轻抬。那酒液潺潺,涌入口中。秦诏慌了三分,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
因吞咽不及,仍有一些醇厚金酒顺着下巴淌入胸口。
——急得秦诏脸色涨红,忙攀住他父王手臂。
——父王,慢点。
燕珩哼笑,逼人豪吞了一整爵,方才罢休。
群臣愕然。
倒不是惊讶他们王上欺负小孩儿。
而是……他们王上素来有洁癖,竟将自个儿的酒杯灌饮了人?
被赏的那位也不曾察觉,只辣的喉腔冒烟,顿时生了大红脸。秦诏捂住心口,弯下身子去,低低地咳了两声,方才能扬起脸来看人。
“父……父王,有些辣。”
燕珩把盏,仍唤他,“吾儿,大丈夫饮酒当以爵。”
因那句话“大丈夫饮酒当以爵”,秦诏便又乖乖凑在人杯盏旁边,小口饮了半杯。
燕珩睨视他。
那眉眼虽含笑,气势却威严风流,自是容止可观。
秦诏惊叹,他父王生的龙阳之姿,然世间丈夫却未有这等。因而看得痴迷,视线至始至终不曾离开。
酒又三盏,燕珩被那热烈的目光引住。
他压低声音,轻笑:“我的儿,你看什么呢?”
秦诏微微张口,还不等说出什么话来,就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紧跟着眼前一闪,猛地跌进一团云色里。
他望着头顶的神容,晕乎乎地露出笑,“父王,好看。”
不仅好看,还好香……
软的白云似的一团,那是他父王的雪色袍衣。
帝王兜住怀里的少年:“?……”
群臣:“?……”
——不是,怎么又又往他们王上怀里倒?
——这才不过一刻钟,这小子就醉过去了?!
第28章 行丘阿
这次是真的。
秦诏乖乖地窝在人怀里, 醉得酣畅,两湾红脸蛋,嘴角挂着笑, 为方才醉倒前的最后一眼——他父王的天人风姿。
燕珩:……
周遭风色琳琅,翠玉似的竹影摇摇晃, 穿过雪色袍角,吹动发丝, 将额角饮酒生得细汗吹消。
因跪坐的姿势, 秦诏醉扑过去,叫人扶抱住, 便不曾栽倒。这会儿,秦诏因醉, 还自个儿挪动了下身子,舒服地枕在人腿上,两手扯着燕珩的袍袖——喉间溢出一句“父王……”
燕珩瞥了德福一眼。
德福忙跪到人跟前儿来, “王上, 让小的带公子回去休息罢。”
他伸手去捞人的时候,却叫秦诏拂开了。这小子醉倒了也不肯松手, 反而趁那力气, 闭着眼攀上他父王的手臂, 抱紧了。
“……”
“秦诏,休要装醉。”
燕珩垂下那只手来,掐人脸蛋。
秦诏微微蹙了下眉,仍睁不开眼,瞧着不似故意。
德福不敢伸手去扯那双手,只好为难的出了声儿:“王上……公子瞧着,真的醉倒了, 小的不敢用力,怕伤了人。”
燕珩轻哼:“要你何用?”
——可这,是您灌醉的呀。
德福不敢说,只得讪笑:“是,是小的无用。”
“罢了。”燕珩拨了拨手指,撵他退下去。
筵席上,因被桌案挡着,诸众瞧不见躺在人腿上的秦诏,是个什么境况;然而却能看到,他们王上始终垂下一只手来,饮酒食脍皆成了“独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