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51)
殿里冷清,玉夫人就那样静静地回看他。
——隔着两道殿门。
那年燕珩七岁,既没有唤母亲,也没有露出一个笑来。
他只是垂低眸光,拿金靴碾磨着落在地上的一片海棠花瓣,寂静到能听见风声自身体里穿过。
磨蹭许久,他才用一种奇异地、甚至含着期盼的声音,对那位夫人说:“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玉夫人只是微笑:“你是东宫殿下,要讲规矩。”
燕珩听见自己骤然冷下去的声音……
他说:“本宫是太子,本宫命令你——抱抱我。”
玉夫人仍旧摇头。
被人拒绝之后。
燕珩不肯走,只是用一种冷漠到近乎怨恨的眼神盯着她,不发一言。
——那日,他是被燕正亲自抱回去的。满宫仆从惊弓似的跪下去,而后,东宫便围满了嘘寒问暖的夫人们,心疼的几度落泪。
然而燕珩没哭。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去过扶桐宫。
直至玉夫人死。
他没有再去找她,她也从没有抱过他。
似乎回忆太过幽邃久远,携裹着岁月,在他心底吹起陈旧的风来……以至于燕珩沉默了许久,方才垂下眸光去看秦诏,神色复杂。
秦诏见他不说话,便轻声问道:“父王,您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终于……
燕珩伸手,将人捞进怀里,声息淡地像叹息一般:“扶桐宫,以前是我……”
他将‘母亲’二字咽下去,改了口道,“以前是玉夫人的宫殿。寡人知道,扶桐宫离金殿很远,离东宫……”他缓声道:“应该……应该也很远吧。”
因为远,所以,玉夫人才从不会去看他。
在少年人眼里,这样的“远”压在心底,是午后奔逐到满头细汗也无法再跨越的距离。一如远远地微笑、远远地金碧辉煌的冰冷宫殿。
秦诏窝在人怀里,轻声问:“父王……玉夫人是谁?”
“是……”燕珩顿了顿,微笑道:“是我父王的一位夫人。她很美,但去世的很早。”
“父王,我只认知一个夫人,那就是我母亲。她也很美丽,也很早便去世了——发烧的时候,我母亲总会抱着我。父王,我偶尔会很想她。”秦诏拿额头蹭他肩窝,道:“父王,那您的母亲呢?”
“寡人……”燕珩哑声道:“寡人没有母亲。”
人怎么会没有母亲呢?
但秦诏没有再追问,他浑身发烫,烧得难受,此刻便抬起脸来,深深地盯着他:“父王,我也没有母亲了。我只有您。——父王,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燕珩应他:“嗯?”
“父王,你若以后不喜欢我了,能不能别赶我走?或是有别的公子了,能不能别撵我回秦宫?我必会乖乖听话的,绝不敢再给您惹麻烦了。”
“还有,以后……我长得再大些,就更不怕去见父王的路远了。”
帝王微笑不语,眼底一弯月光湿痕。
“父王,我不怕路远。”
“父王,我有点冷。你再抱我抱得紧一些,可以吗?”
“……”
燕珩抱住人,轻轻地拍着秦诏的后背,算作安抚。他唤人递了酒水来,拿软帕沾湿擦过一小片胸膛,又去擦脸。
秦诏被酒水熏得软乎乎的。
没大会,仆从们回来,将凿好的细碎冰块搁在玉瓷碗里,哄着人狠敷一遭、又吃了两次汤药,才算完。
那细雨不知何时停了,月明中宵。
燕珩伸手摸摸人的额头,发觉热度渐渐地消了下去。
他不放心似的,又唤医师来诊脉,直至确认这小子躲过一劫。他面容上虽瞧不出喜怒,心底却实在地轻松了一口气。
又安置一会儿,眼见秦诏也安稳睡过去了,他方才将人轻放在榻上。
燕珩站起身来,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沉默少倾,方才朝外走去。
“德元,定要仔细照看好人。”
“才睡的安稳,不许闹出声响来惹他,明早更不必提奉茶之事。”
德元忙称是。
燕珩缓步朝外走,才一脚踏出殿门去,榻上才睡下的少年就睁开了眼。秦诏强撑身子想爬起来,因望住人离开的背影,一时蓄了满眼的泪。
那声音急急道:“父王,你何时再来看我?……”
燕珩未答。
他侧过脸来,眉眼仍旧淡淡的……
不知为何,凤眸流转,似比平日里还要疏离几分。帝王冷睨了一眼侧殿轻摇曳的烛光,而后,便轻拂袖,踏出殿门去了。
沉默如月光,洒了扶桐宫一地。
德元见秦诏脸色不善,忙凑近前去,低声道:“公子,玉夫人乃是……”
秦诏睨了他一眼:“我自然知道。”
德元旁敲侧击地问道:“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秦诏意味深长,含笑道:“什么怎么办?——你心思倒活。”
德元讪笑,忙说:“小的不敢,小的愚钝。”
“无妨。”秦诏摸出来半袋子赏银,抛给他,“今儿伺候我,大家辛苦了。扶桐宫里,人人有功劳,挨个赏。还有……”他递上一枚金锭子,神色幽深道:“你自去给赵医生送去,就说——今儿开方问诊,辛劳忙碌了半宿,特意感谢他的。”
德元忙不迭地点头,自心甘情愿,将扶桐宫里上下安抚好,四处打点的体面。
月移西楼,将明未明之际。
秦诏安睡,德元才敢歇下去——
那浑身的疲倦搭在眼皮上,沉沉地往下坠……德元心道,这一宿,他也算见识了!
瞧王上那等心疼的样子,盛宠与太子没什么两样。往后跟着人,必吃不了苦。可王上虽然疼,临走却什么也没说,恐怕东宫这事儿……难咯。
眼皮才一搭。
德福的声音便闯入耳尖:
[扶桐宫,公子秦诏,接旨——]
第37章 仰长叹
那诏旨很简单, 两句话。
宣,公子秦诏,勤勉孝谨, 擢居东宫。
望,今后省身修德, 以为诸公子之表率。
秦诏一听,觉得他父王写得时候, 兴许还没睡醒。但他不敢说, 只将头磕的“砰、砰”响。
“哎——”
吓得德福和德元抢着去扶人。
德元轻笑道:“公子您这头,磕得也忒实在了些。浑身的伤都没好利索, 身子虚的发软,再伤了分毫, 又得劳动王上照顾。”
德福笑着摇了摇头,扬下巴冲德元道,“王上有令, 你呀, 也跟着一起去吧。”
德元讪笑:“哎哟,那小的先谢谢公公了。”
“得了吧!再照顾不好人, 小心脖颈子上头——那个球儿!早晚叫人踢着跑。”德福笑道:“东宫宽敞气派, 满塘的水芙蓉开得也好。公子在里面养伤, 心境也愉悦些。再有呀……请安奉茶,也离得近。”
德元忍笑,去看秦诏。
秦诏抿嘴笑了,“这才好,离父王近些才好!我正求之不得呢。”
其余人也笑。
秦诏入主东宫这事儿,才一天,便传的燕宫人人皆知。那燕城官署大宅里, 沸沸扬扬地烧热起来,比昨儿这一场热病还要再烫人心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