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90)
不过,要秦诏说,他父王还是太过仁心。他一面瞧着人的脸色,一面继续说道:“鲸吞不如蚕食。最好的法子,便是凭着那威严可怖,叫他们屈服,乖乖的将城池献上来,削弱其国力,假以时日,必能轻松吞下。父王这样的年轻……待这些老腐朽垮下去,您跟前儿这几个小崽子继位,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岂不是一日吞千里,三载可成万万河山?”
跟前儿这几个小崽子里,其中一个便是他自己了。
见燕珩睨着自己,秦诏颇腼腆的笑:“父王,您放心,我这个小崽子最是听话的。”
燕珩满意颔首,毫不掩饰眼底对他的赞赏之意:“还不算愚钝。方才拦得刚好——羊腿没白吃,功夫也没白练。”
“那是自然。”
风过发间,桂花坠落,无数细小的金粒子洒在肩头和发丝之间。燕珩抬手,轻轻替他抚弄一下,才笑:“寡人没白疼你。”
秦诏抱住人的脖颈,热热地将脸颊贴在他耳朵上方,又问道:“父王疼我是自然的。我若能为父王分忧解难,是十二分的愿意。可是父王……我能不能问您个问题。”
“嗯?”
秦诏微微转过头去,对上人的眼睛,神色褪去喜悦,用一种分外严肃和紧张的口气问道:“我若问了,父王不准生气,更不准打我。”
“说罢。”
“父王,您可曾真心?”
“这话何意?”
“父王借题发挥,明着是替我出气,实则却是将秦王视作幌子,杀鸡儆猴,做给那七国王君看。您自瞧不上穷秦,可您却瞧的上别的肥肉。”
“那个巴掌,父王是为我出气,更是为夺城铺路。您教训的,不是我那窝囊的父亲,而是……俯首称臣的秦国王君。”
停顿了好大一会儿,秦诏才缓声说道:“父王,您是真心的吗?您,到底是疼我,还是疼那听话的质子?到底是想要一个秦诏,还是要个秦国的未来储君。”
父王,可曾真心?
少年的疑问伴着肿胀的脸颊,就抵在他眼皮子底下,要他再难躲避。可是……与一个雄霸九国、志在天下的威严天子而言,选了什么,仿佛并不重要。
他想疼,便疼,想杀便杀。
质子也好,可人儿也罢。
若有人费劲千种心思、用尽万般手段,一刻不敢忘却的讨宠撒娇,只为叫你多看一眼,只为得到你的宠爱,只为得到一个恍如帝王手中盏似的“秦王之位”,便是给他,又何妨呢?
燕珩自觉无妨,瞧他那样用心,宠一宠便罢了。
遑论什么真心不真心呢?
帝王的真心在何处,连他自个儿都忘却了。大约是某个午后,在扶桐宫含泪静站许久,也未曾得到一个拥抱时,便遗失到洪荒了吧。
那时,他便知道,自己不是燕珩,是东宫;如今,亦不是燕珩,而是天子;真心,从没有什么不同。
燕珩垂眸,轻笑,神容皎洁之绝伦,比花影里照来的倾斜夕光还要美。
但他不曾回答。
秦诏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个答案。以至于那颗心浮动着,从志得意满到彷徨无措,再到抽痛着坠落——猛地将他摄住,再难喘息。
他自以为是的答案,散在秋风里。他实在无法容忍,然却不敢再追问,便将人即将开口的苗头扼住——
似乎下一秒,燕珩便要说出“从不曾有”四个字。
秦诏的话急切,似乎在证明他父王疼他是个明智的选择。他道:“父王,我知道、我知道,您不必说,我心中都明白!”
明白什么?
秦诏嗓音沙哑,藏着连他自个儿都听不出的哽咽:“我好用,我最好用了。父王,我必让您用的趁手。这天子宝座,我给您做‘垫脚石’可好?只叫父王金靴踩着登上去,我必也心满意足、回味无穷了。”
好像金桂掉落在眼睛里了,硌得他眼泪止不住的滚。
其实,什么答案对他来说,都不应该是重要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不必生起这柔软的真性情。
他比谁都明白,帝王真心,虚无缥缈,坐在这位子上,便应缄默其口。
秦诏同他父王一样清楚。因而,在这落寞难当的间隙里,他仍然压不住对权力的欲望。
胸中那雄霸天下的壮志,和他母亲埋在坟冢里的白骨一样轻薄。这个瞬间,他想起那些戏弄、刁难、羞辱与欺凌;想起那些白眼、无视和推搡;想起那些手足的可恶嘴脸,想起秦王吝啬施舍给他的目光。
当然,他更想起他母亲平静的那句话。
[秦诏,你流着秦人的血,你要做王,必要去争、去夺,替你的母亲,替吃不饱饭的秦人,替将倾的秦国,替蹄铁下遭人践踏的性命。]
但是没有人说:你是个孩子,就该要叫人宠,叫人疼,叫人抱在怀里,悠闲地赏花。
秦诏抓住他父王的衣襟,连帝王柔软的衣料都搓乱成了一团——他感觉肺腑漫上无尽的空,连仅剩的期待,都在他父王的沉默中,被驱散了。
一双朦胧的泪眼,压根看不清燕珩的面容,但他隐约察觉,他父王在笑。还不等他擦去眼泪,再解释……那双软帕就轻轻的垫在下巴上了。
燕珩替他拭去了泪水的湿痕,而后是脸颊,双眼。片刻后,抱着他,停下脚步,轻笑:“寡人还不曾说呢。哭什么?”
“父王……”
“纵你不好用,难道寡人不曾疼你。只说早先,才见你时,瞧那副样子,哪里好用不好用?……”燕珩捏捏他的脸蛋,慢腾腾地叹了口气,而后露出柔和的笑意:“寡人疼吾儿,自然是真心的。亏你说什么秦国储君,寡人只瞧吾儿作储君威风,才叫你抢的。若你不喜欢,又何苦管那档子事。”
秦诏不敢置信似的,睁大双眼:……
“何时——寡人这样无能,竟要叫一个小孩子,去挣江山了?”燕珩将目光放远,沉默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虽是借题发挥,可寡人心疼你难道是假?……”
见秦诏怔怔的盯着自己,燕珩又哼笑:“你这小儿,无赖。”
“寡人还没说话呢,你倒自个儿先委屈上了。瞧你哭的,梨花带雨,比这满苑的红绿,都叫人可怜。”
燕珩收紧手臂,抱着他往前走,直至漫步到菊丛前,方才将剩下的一句话说完:“你喜欢做秦王,寡人便赏你。若喜欢做寡人的太子,眼下,恐怕寡人不能叫你如愿——不过,做寡人的公子,倒是可以。”
秦诏悟过来这等事儿,发觉他父王是认真考量,忙吓得摇头:他可不想真的给人做公子!
他是要擒住那唇细细吻的,更是要与人抵足同眠的,怎么能做个不明不白的公子呢?……
“父王,我不要。”
他急得抱紧人,又惊又喜:“父王,我只要知道父王的真心,便知足了,我什么也不要。”
脸上到底露出了慌张,惹得燕珩挑眉,嗬笑道:“稀奇。才说要给寡人尽孝,如今又不想了。”
秦诏当然不想。
他急得额头都生了汗,生怕燕珩真的金口玉言,给他封在燕宫当儿子了。那岂不是王八驼碑,到死都掰扯不开了——岂还能翻身不成?
一说到这儿,他顿觉出危机来。
他父王,总不能一直将他当作小孩子看。若是如此,哪里才能有机会呢?虽是镜中花、水中月,没影儿的难题,到底也要搏一搏,才是的。
因而,秦诏又生了挑明的心思。
他先是说道:“父王——若是求那等地位,才是腌臜了我的真心呢。我那样爱您,必不能叫什么实在的金银权势辱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