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28)
帝王权柄,最忌讳的,便是添上别人的底色。
秦诏抛下的两句话,不作声勾起了这位帝王的火气来。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哪里懂得官位高低?兴许今天能这样说,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就怕是别人,也当他奈何不了魏屯。
“父王,怎么了?”秦诏佯作困惑,“您若是不开心,便罚我吧!我也不该同那燕小公子吵嚷的,还差点伤了他,我已经知罪了。”
燕珩再度打量他,瞧着神情无辜。
秦诏还生怕他不信似的,忙道,“实在不然,我便亲自与人道歉,必不会让父王为难。知道您心疼……”
“唔。”
燕珩抬手将人一腮薅住了。
“住嘴。”燕珩挑眉,“聒噪,吵得人头疼。”
秦诏乖乖地眨了眨眼睛。
“寡人心疼又如何?还不是放纵你伤了人。”燕珩嗬笑,“休要在这里说软话,若不是寡人疼惜他,昨日那箭,恐怕就不是偏两寸,而是要射穿他胸口了。”
秦诏神情分明不服:父王冤枉人!
“再有,你放箭、纵马、割绳——哪样不比燕枞狂奍?”燕珩松了捏他的手,轻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孩子,比你还小两岁,竟也与人家计较?就不怕平津侯发了怒,将你生吞活剥?也亏得你胆大!”
秦诏跪行两下,凑在榻前,堂皇申辩:“他自有侯爷撑腰,我却有父王撑腰。”
燕珩睨了他一眼,“这样的巧言善辩,我看你这伤也是好利索了。”
秦诏忙去扶脑袋,“父王,还是有些痛的。只因瞧见您欢喜,顾不上痛……”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去偷瞄人,被燕珩一个眼神扫过去,顿时红着脸低下头去了。
“嗯?”
秦诏忙道:“没、没什么,父王。”
“这么忸怩作甚?”
待秦诏说出那话来,燕珩方才知道,那“忸怩”实在是该有的。
“父王……我听那日,您说,要请燕小公子入宫读书。”秦诏问,“父王,是同我一般,也随您相伴吗?”
“……”
燕珩听着“相伴”二字,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但瞧着秦诏期盼等待答案的目光,燕珩到底应了,“宫外来的公子们自去太承枢,有舍卫们教学问,不必来寡人这里。”
停顿片刻,燕珩又问,“你这小儿,总打听这些作什么?”
秦诏抿着嘴笑,又主动给自己递台阶,道,“您说的是。现下,有我一个在跟前儿,已经扰您清净,多添几个,您岂不是更嫌聒噪了?……我是心疼父王忙碌,才多嘴问的。”
燕珩嗬笑,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奈何这小子嘴甜,说到人心坎里去了,他便也没再追究。
秦诏又哄人起床,吃过朝食,非要缠着再下一会子棋。
燕珩撵他走,“才好点,又不嫌头重?再晕过去,寡人便叫人将你埋在花园里。”
秦诏丝毫不惧他父王的“威胁”,嘿嘿笑道:“若是埋在父王金殿前的花园里,还省的我天天往您这里跑了。”
燕珩气笑了。
死小子。
满口的胡诌。
所谓再烈的性子也怕缠郎。
燕珩奈何不过,到底又伴着他下了两盘棋。这一下不要紧,方才提过的那岔儿,可叫秦诏又用上了。
那棋下的比前些日子好,学了点小聪明,布局也有条不紊,行棋的路数,更是学了他父王十分之一二,机敏谨慎。
燕珩颔首,算作认可。
两人专注下棋,正赶着关键,燕珩点了那“棋眼”,吃了他几颗子,便率先挑破“战况”,道,“小儿愚钝,你这一步,才是死局,必要输了。”
秦诏没来由的,不肯认输,嘴上只说“父王,你再叫我想一想罢,说不准又什么转机。”
——能有什么转机?
燕珩哼笑,不以为意,“想罢,想破脑袋,也未必胜得了寡人。”
秦诏盯着那死局,想了一会子,忽然扶住脑袋,“哎哟。”
“?”
燕珩:……
秦诏抬眸,两眼泪汪汪:“哎哟——父王……好父王,方才想的太用力,怎的脑袋又疼起来了——您且再等我一等。”
他本就坐靠榻上,这会子装模作样的往旁边软身子,倒真给燕珩唬住了。
“这儿没处靠一靠,若是……”
燕珩将棋盘往榻窗边推远了三寸,不作声的看着秦诏。
秦诏是一点没客气,顺势就倒了下来。
不等燕珩再躲,少年将小虫子似的拱了两下,身子挪近几分,脑袋竟这么枕在人腿上了!
燕珩垂眸,看在枕在腿上的人。
“……”
什么玩意儿。
这死小子,脑子坏了,身子倒灵活。
秦诏眨巴眼睛,“父王,这样,还真好些了呢。”
“……”
燕珩伸手,掐住秦诏两腮。
秦诏吃痛:“父王——”
燕珩哼笑:“住嘴。”
秦诏支吾不清,呜呜道:“兴许是父王天命不寻常,只略靠一靠,便能治病救人,满身伤处都爽利了。”
燕珩轻嗤,下手又重了些——不知怎的,那两腮脸蛋喂养起来后,越发的软糯,叫人爱不释手;再配上秦诏的小表情,竟连帝王,也觉得甚是有趣儿。
秦诏乖乖枕在那儿,用视线描摹他父王的眉眼。
天神精细雕琢过的玉质神容,逐渐柔和下来。
深眉折出威严的弧度,长睫压住凤眼,轻挑起来却含了几分笑意,鼻梁划开一点阴影,在藕色唇瓣上点了不均匀的亮光。
秦诏心底,忍不住软下去。
若是燕珩,只做他的父亲,该多好。纵做他的母亲,也好——他若能有什么样的手段,将这位帝王挂在心尖上,锁住那转瞬流逝的、威厉缝隙里的柔情,不叫旁人看见,更好。
——而那手段。
秦诏懵懂的想,该是一柄刀,一把剑。
必是用权柄铸成的刀剑。
就架在他父王的脖子上,发号施令。
不,兴许仍是求着他,只许看自己。什么燕枞、什么魏屯……谁也不许分走他父王一寸,哪怕是个眸光流转的瞬间。
燕珩居高临下看着他,“为何这样看寡人?”
秦诏坦诚道:“父王生的好看。”
——那嘴陡然被人捏住,秦诏噘着嘴,止了声。
燕珩冷眼看着他,添了句,“不如,也叫你去太承枢,随他们一同上学罢了。”
不等秦诏反抗,抑或将委屈念出来,燕珩便道,“一来,你与他们年纪相仿,伴着做学问也好答疑解惑,舍卫们有心,不比寡人,鲜少有空。二来呢—— ”他话锋一转,轻笑,“也能少来缠磨、烦扰寡人,好清净。”
秦诏佯作不愿,皱着眉看他,然而实际上,却巴不得呢。
如此一来,他作一个不设防的眼线,盯准各处世家的动向,为他父王,更为自己。再者,太承枢乃是正经的东宫学稷,他想入主,正愁没有好由头呢。
东宫么。
搁在父王心窝子里。
他倒要亲自去看看,何人能跟他争,何人配与他抢。
宫外侯府。
燕枞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
——怎的才开春,莫名觉得后脊背阴森发凉呢。
第22章 遭六极
燕枞自恃盛宠,却也没枕过那位的大腿。
不仅没枕过,他是想都没敢想……谁能知道,他若真这么做,燕珩冷下脸来,那双手会不会拧断自己的脖子?
纵有两分怕,但他知道,作太子,却是顶顶好的事儿。燕枞想,若是自个儿争气,明朝号令九国五州,恐怕就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