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22)
燕珩冷笑,终于轻嗤,“蠢货。”
秦诏微微皱眉,去探寻人的双目,“父王……父王所想,乃帝王之道。我不明白那样的道理,为何不可?”
沉默良久,燕珩挑眉:“不明白?”
秦诏袖中的手紧了两分,脸上却写满真诚的困惑:“是,父王,我不明白。”
他如何不能明白?
怕就怕在,他明白,还学会了。
——若是那样的威胁,燕珩岂能留他。
燕珩玩味儿的打量他。
直把秦诏看的窘迫,复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必是秦诏天资愚钝,答不出父王所问。可……若真有这样的人糟蹋父王的心血,再若我手中有刀,只恨不能赶尽杀绝。”
贪名图利,乃人性使然。江山百代,若是赶尽杀绝,杀得了一个,又焉能杀的了全部?
少年看似倔强狠戾的答案,反倒显得天真无邪。
燕珩微眯眼,又问,“杀了?”
秦诏点头,道:“杀了。”
“嗬,好一个杀了。那寡人问你,你可敢杀?”
“我……”秦诏涨红了脸,水汪汪的盯着人,“可,父王,我还不曾杀过人。若是父王要我杀,我、我必是……”
“必是什么?”
“必是要去……杀的。”
那声音越来越小。
燕珩终于弯起唇来,哼笑。
“瞧瞧你,生的这样没出息,杀个人,有什么不敢的。”他慢悠悠的饮茶,拨开的瓷白覆碗撩开一片热雾,遮住幽深凤眸,“做了帝王么,权柄杀人,又岂是见血的。”
秦诏被他这句话骤然击中心口。
那种云淡风轻的狠厉,那种从容不迫的睥睨……清高孤傲的肺腑腔子里,就该藏着这样杀人不见血的轻狂。
——果不愧,是他的好父王。
然而,因沉思,秦诏面皮上生出一副呆样来,叫人曲解了去。燕珩睨了他一眼,顿时收住话茬。
……
才没说什么,竟吓住了不成?
燕珩悠闲解释,“寡人是说,做了帝王么,岂能总想着杀人?也该想一想别的办法才是……你这小儿,蠢钝。”
秦诏方才咬住唇,模样像是才回过神来,委屈的要哭了似的,“父王,是、是我不曾杀人,又天资愚钝,生的这样没出息……”
燕珩:“……”
自己可没说几句重话!
眼见那片薄唇都咬破了,燕珩略显不耐的抬手,拇指和中指紧扣下去,轻捏住人的下巴,又拿食指将那咬住的唇拨开了。
秦诏仍这么望着他,唇上一粒血珠。
可怜,委屈,好似被他骂哭的。
“……”
向来高冷的帝王,忽然有点理亏。
燕珩抿唇,“你这小儿,好端端的,又哭什么。寡人只说你愚钝,又不曾说不教你。”
挂在眼眶上的泪摇摇欲坠。
然而人却先咧嘴,笑出了声儿。
秦诏凑上去,抱住人手臂,“真的吗?父王。”
燕珩:“……松,手。”
第17章 羡咎繇
秦诏见好就收,乖乖松了手。
那位轻饮一口,方才将那茶杯搁下,转眸睨视,一抹笑落下去,却迟迟不肯开口。
秦诏眼巴巴等着。
半天,也没等到。
他只好小心的去问,“父王,那……可是从今天开始?”
那位饶有兴致的挑眉,轻笑着戏弄道,“寡人竟不知道,你还这等好学?”
这话着实将秦诏臊住了。
二人心知肚明。
片刻后,燕珩饶过他,开口算作替人解围,“罢了,寡人今日倦的很,不碍再教你读书。不过……”他话锋一转,顿时将人那略显落寞的神色点亮了,“寡人教你下会子棋,你可愿意?”
秦诏道,“自然愿意。”
“相传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燕珩轻笑,“如今……寡人也来教一教你。”
传说丹朱愚钝,暴躁任性,尧帝便造围棋,磨炼其心性。
方才出言轻狂——他父王为那一个“杀”字,也学尧帝教子,要自个儿收敛几分呢。
秦诏听懂了言外之意,只得讪笑。
“父王,我此前从未下过棋,怕是比丹朱强不到哪里去。”秦诏道,“只求您能够手下留情,好歹的给我留几个子儿。”
燕珩唤人布弈,坐榻相对,暖室盈香。
“技艺不精,偏该好好学才是。留几个子儿,有什么中用的。”燕珩淡淡道,“寡人可不喜欢教那蠢笨孩子。”
一句话给秦诏吓住,连眼皮都不敢再抬,只得聚精会神关注棋局。
那棋法规则寥寥数条,难就难在这“简单”上。棋艺见人品、见锋芒,纵横之道,尽在方寸,杀伐之术,一览无余。
秦诏试探性的出棋,燕珩悠闲的落子,逗弄似的,特意给人留了活路。
错综复杂的棋局里,慢慢逼近猎物,游刃有余的戏弄够了、玩腻了,再整个倾吞,才有趣。
那是帝王惯常的恶趣味。
秦诏下的慢,燕珩便十足耐心的等。
没大会儿,德福来禀,“王上,赵大人求见。”
燕珩不耐,“遣他去,为这点小事儿,日日烦扰寡人。”
德福才趋行两步,燕珩忽然又抬起手来,“等会儿。”他冷不丁的朝人发问,“昨日说,想放纸鸢?可是没玩儿过。”
秦诏落子的手顿住,抬起头来,答道:“父王问我?因我的那两个仆子眼花耳聋,年纪大了,也没处去顽,只在闲暇时,瞧见长兄去放,一群人守在那里奔逐,好不热闹!——昨日与舍卫大人说起来,是天气见好,春日里,若是去试试,当是极畅快的。”
燕珩似笑非笑,“怕是那浑人,又同你说些有的没的。”
秦诏忙装傻,“什么有的没的?父王,我可不知道。”
“既如此,倒好。他秦宫缺的奇罕东西,寡人的燕宫最不缺,区区纸鸢,哪怕金银做的,也多到装不下。”燕珩冷笑,垂下眸光去,低笑道,“传寡人之诏,命那赵威、李时道,并公孙渊着手去操办,不日……便要将这八国的纸鸢集齐,送到燕宫来。”
“趁着三月春好。”燕珩复又睨了秦诏一眼,话音仍淡淡的,然而,字句间的威胁与锋锐却藏不住,“与吾儿……办个春鸢宴。”
——与吾儿,办个春鸢宴。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惊得八国王君,寝食难安。
那能是要纸鸢么?
这几位做质子时,谁不知道,燕珩的那点秉性?——那是要他们的怯懦,要他们俯首称臣将厚礼奉上。然而,何时添的公子,倒不知了。
三月春归,东风起暖,杨柳生芽。
诸众衣衫轻薄了三层,自清点八国送来的金银珠玉。
燕珩特意将秦国来的那封书信拆开,摁在桌案上。一片轻薄的纸页拂乱棋盘上的几粒黑白子,滚了一圈,坠落在脚边。
棋局骤然溃败。
秦诏垂眸去瞧,信上那句话直烫人眼。
[恰逢燕王大喜,兄不知公子降生、喜爱纸鸢,故,特筑金鸢百只奉上,博公子一笑,聊表心意。再有,金银海珠百箱,与燕王春日盛宴作贺礼,因路途迢远,兄琐事缠身,不便亲身前往燕国,还请王上谅解。]
秦诏顿了顿,“是秦王的信。”
燕珩‘嗯’了一声儿,笑道,“看来么,这秦王也不算小气。只不知道……早先,为何连个吃穿用度,都苛待你。”
秦诏道,“我母早亡,云夫人善妒,不许秦王看我,更不许仆从伺候。仲兄之母仍受宠爱,故而……”
他常称长兄、仲兄,可那两位……若不是储君封典,竟从不知秦宫深处,还有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