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8)
燕珩阖眼,微蹙眉,抬手捏了捏眉心,“寡人头疼得厉害,奉完茶去唤德福,你自退下吧。”
“父王……父王若是头疼,”秦诏极轻声,“我给您揉一会儿,可好?”
不等人拒绝,他又道,“原来我小时,母亲也常头痛,我曾随她学得一二分,如何缓解。”
前一句是真心。
后一句,却是十足的假话。
燕珩睁开眼看他,半信半疑。
秦诏睁着一双亮盈盈的目,真诚扯谎:“真的……”
只一瞬,燕珩那颗铁石心,到底还是软了三分;可叹这小子命运多舛,就连亡母也那样多的伤病。
没拒绝,便是默允。
秦诏忙凑上前去,乖乖坐在床边,将软垫搁在腿上,请人安稳枕好。
而后,他又扶住太阳穴,轻轻按压。那动作轻柔,因火炉似、热烘烘的手贴上去,便添了几分暖意,还算舒服。
饮了酸果热茶,点了凝神香,再受着那暖手抚摸。
没大会儿,燕珩竟真觉得头疼缓解许多。
秦诏将手放在人额头捂了一会儿,另一只手又替他轻揉捏眉心,指尖挂住山根的挺拔弧度,那等细腻质地,忍不住又多摸了两下。
被侧光打落过来,如玉造的肌骨几乎透光。
燕珩睁眼,跟那双直白的视线对上:“……”
秦诏嘴角一弯,问道:“父王,好些了吗?”
燕珩“嗯”了一声儿,懒得搭理似的,复又阖上眼。
他没说停,秦诏便继续乖乖揉捏,间或捂在掌心。
没大会儿,伺候的仆子轻声涌入殿内,便乖乖守在各处了;因那榻前有个少年,德福不好上前,故而只候在一边儿。
那日,他这个一贯贴身的仆子,就这样看着秦诏抢走了他的活儿,给人伺候的还算满意。
就连伺候燕珩穿那金靴,秦诏都是轻拂了两下才敢往前递的,生怕哪里不长眼的飞尘落下,平白腌臜了他父王的那双雪白的袜子。
德福:……
燕珩踩在软毯上,站定身姿,德福才敢上前替人更衣;到底又叫秦诏环住腰,抱似的替人扣住了环带。
燕珩察觉腰身上挂了点重量,又迅速松开,仍不由得勾了唇角。
这死小子。
片刻后,德福为人整理衣襟,退开在一旁,道,“王上,公孙大人来了。”
才开了幕帘,公孙渊便赶着来上禀。
他躬身在外殿跪下去,先是寒暄请安,方才敢抬头。
因瞧见那双登云履旁边多了双黑靴,一时惊诧,便又探出多两分的视线。
秦诏回视他,微微一笑。
公孙渊等了片刻,燕珩竟没有撵秦诏走的意思,只是微扬了下巴,开口道,“说罢。”
第14章 远眇眇
公孙渊避重就轻,禀道:“奉秘派遣了使者来,带了厚礼,只为通商往来一事儿,因早先从无有什么瓜葛,故而,先请王上示下。”
燕珩忽想起,三月前桌案上递来的一封书信。封着异文的谏蜡,说是问好请安,信中简单提了两句往来通商之便处,那是奉秘王的意思。
他那时便瞧见了,却没搁下一句话。
公孙渊见人不说话,又自袖中掏出两样纸卷来,恭敬道,“使者一行低调,已先安置妥当,礼单并书信也都带来了,请您先过目。”
燕珩微抬下巴。
秦诏便近前去接,目光相交错一晌,公孙渊方才松手。
燕珩展开书信读罢,又大略扫了一眼礼单,夹着纸卷的二指轻抬,两张纸卷轻飘飘自长椅落下去,偎着炉火倏然燃高了三寸,转瞬成灰了。
“嗬。”
那点寒碜的东西,都不值当的他费事抬眼皮儿。
公孙渊顿时明白过来,忙道,“奉秘通商并不算要紧事,王上既不想见,那臣便寻个合适的理由,自去妥善回绝了。”
“嗯,合该如此。”燕珩顿住,又问,“你可知,这信上提到一个人?”
公孙渊跪在那儿,恭敬答,“臣不知什么人,还请王上明示。”
燕珩淡淡撂下三个字,“季三江。”
公孙渊凝神细思,在后背锋利的压迫感中,迅速捕捉到端倪,“王上的意思是?”
“听闻此人,富可敌国,九国之内无可匹敌。”燕珩压低腕子,自旁边桌案端起一杯茶来轻吹,良久,方才道:“盯紧他。”
公孙渊心头一惊,忙答:“是。臣这就着手操办。”
燕珩闲饮茶水,面不改色,直到那头战战兢兢的想抬头,他方才出声儿问道:“再有,奉秘的人,是谁放进来的?”
“是……”公孙渊微打磕巴,差点将“相宜”老兄的名字露出来。
他不敢搪塞扯谎,又惊觉燕珩不悦,里外里……正难做的心口涌火时,秦诏忽然出了声儿。
他好奇道,“父王,这奉秘在哪儿,怎么从没听说过?”
燕珩转眸睨了他一眼,到底耐着性子道:“不过五州偏远之地罢了。”
“那为何……”
“素闻这等人行事诡秘,风俗狂放,多起杀伐兵戈之争,不思耕种。想来通商之事,未必全是好处。”
秦诏恍然大悟,“原是这样,果不愧是父王,全瞒不过您。”
因拍了个十足漂亮的马屁,哄得人愉悦,秦诏算是将刚才那茬引了过去。
因而,燕珩没再追问到底是谁放人进来的,只开口提点道,“民间商贸往来,官族向来不过问。无非走卒贩夫的本事儿,何故再劳动一趟。”
公孙渊连声儿道是。
燕珩摆摆手,便让他退了。
秦诏斜过视线去,目送公孙渊躬着身子趋退出殿的姿态。好似刚才被帝王的威严揉皱了似的,才出门去,便被殿外的日光打成了一团阴影,而后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金殿寂静,那句“多起杀伐兵戈之争”仍萦绕在耳边,迟迟不肯散去。而说这话的那位,正饮茶,而后将目光落在殿外,微微叹息。
两人就这么静了一晌。
秦诏才要说话,燕珩便先开了口。
“喜欢吃些什么?”
秦诏一时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口,没出声。
“秦诏。”
秦诏忙答,“是,父王,我在。只要是父王赏的,都喜欢。”
犹豫了片刻,他又道,“早先秦宫冷清,不曾见过世面;而今得了父王照拂,每日吃的都新鲜美味。”
听见那话,燕珩哼笑,却眼皮儿也不抬,只垂眸饮茶。
“用过朝食再去罢。”
德福得人示下,特意在王上最喜的清淡朝食单子里,添了未足月的嫩羊羔腿,炙烤去腥,再添两碗蛋羹。
秦诏眉眼一弯,“父王,我吃不得那么多。”
燕珩勾起嘴角,“寡人只怕他日,你拉不开弓、取不下灯笼,又要人抱罢了。多吃些也长身体,免得那秦王并天下人,再寻人短处,说是寡人亏待了你。”
“……”
“父王——我这等年纪,并不算矮。”
燕珩这才抬眸,上下睨他一眼,颇好笑的“嗯”了一声儿。
叫这实打实的不屑堵住,秦诏虽嘴上不肯承认,可那日的朝食,却结结实实的吞了羊羔腿儿,佐了两碗蛋羹。
秦诏吃的香,发觉那位看自己,便并着唇角油光,冲人甜甜喊“父王”。
燕珩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意。
早先他没发现,养个崽子,竟比他幼时添的鹰犬还有趣儿。
没大会儿,秦诏鼓起的两腮终于陷下去。他转过头来去看燕珩,为那优雅的姿态而发叹,又瞧见人桌案上零星的玉盏,终于开口问道,“父王,晨间吃的这样清淡吗?”
“嗯。”
秦诏跪过去,候在席间,“那……父王,我给您布菜。”
白玉瓷小碗里盛放着细粥,裹了肉沫与金碎子,清香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