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43)
相宜一惊:“这……”
“如今,我虽盛宠在身,难保父王选增宫妃、夫人,子嗣日多繁盛,而我年岁渐长,没了‘少年人’的幌子,宠爱渐衰。”秦诏道:“燕王之宠与权,从未曾分乎两处。”
公孙渊垂眸,深深笑道:“话是这样说,可……公子要那样不衰的宠爱,作何?”
秦诏盯住人,薄唇轻吐出两个字来,坚定而铿锵有力:“回秦。”
公孙渊和相宜同时一愣。
“回秦?”
“回秦为何要……?”
“秦宫局势明朗,长公子得秦王宠爱,实权在握。而我……虽坐拥储君尊荣,四下里却不爽。”秦诏道定定道:“父王既能为我的一句戏言,强召八国九州之金鸢;便也能替我……铺一条结实的回秦路。”
公孙渊微诧,意有所指道:“公子那日醉酒,不知王上所说之话。他道,若是日后,将你留在燕地,赏国姓、赐良媒,也不算错。公子得了盛宠、体面风光、尊贵异常——竟舍得回秦么?”
“若我归秦么,自当厚礼酬谢。若我……留在燕宫么,两位大人,又何愁前路?”秦诏将话说的委婉客气,“日后纵有什么难处么,有两位大人照拂,秦诏也好安然度日。”
相宜倒吸一口凉气。
好么,这口气,哪里是要“安然度日”的。
再者,眼下秦诏盛宠、有恩在先。明眼人都明白,说是有求与人,背地里,倒是他们高攀了。
“只是……不知公子,为何选我?”
秦诏眸色深沉,然而含了一抹笑:“不如先生说说,当初——为何选秦诏?为何选那个不知名、不受宠的秦国三公子?”
殿内骤然沉下气氛去。
寂静长殿中,唯余秦诏斟酒的声音。
酒液潺潺压入金爵,三张神容都添了一点微妙笑意。
“这燕宫什么景况,两位想必也清楚。秦诏能做的,便是守在父王身边,乖乖地伺候好人。”
说罢,他站起身来,自暗格宝匣中,取出三道金珠玉牌,递到相宜面前,说道:“早先,我跟父王说,还欠先生三个铜板,今儿一并还了,算是谢礼。”
相宜刚要开口,秦诏便将人那话堵回去了,“先生若是不收,秦诏岂不是‘欺君罔上’么?”
公孙渊陇了袖子起来,因被秦诏将了一军,而进退两难。此刻,秦诏抛出橄榄枝来,他们纵是不接也得接了。
——若是不与同谋,盛宠在前,恐怕要拿他们开刀。
——若是与虎谋皮,虎狼之心,恐怕日后难以脱身。
因而,公孙渊说了句实在话。
他道:“公子智谋,布下这难逃之局,又何须我二人呢。”
秦诏勾唇微笑,意味深长道:“我一个秦人,在燕地,能成什么气候呢。”
两人沉默良久。
秦诏也不着急,慢腾腾地转过眸光去,又托腮靠在案边儿,露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似踩着春风、端着志得意满,与人静候一般。
直至两人饮了那爵酒,方才搁杯,轻道一句:“但问公子,可有何处……用我二人?”
秦诏笑起来。
他知道,这是应下了。
紧跟着,他便轻飘飘地撂下一个词儿:“东宫。”顿了片刻,他又道:“为此绸缪,乃是长久的事儿。眼下最紧要一件事,是……”
“我要见两个人。”
一个是季三江之子、卫宴之未婚夫:季肆。
一个是司马符定之子:符慎。
但秦诏没解释为什么。
三人只又说了些体己话,便散了宴去。
临告别,公孙渊回头看他,欲言又止。
秦诏这才扬了扬简陋包扎的手,那笑意带着玩味:“大人方才问我,为何要与卫抚起争执,晚些时候便知道了。”
“晚些时候?”
“正是,我要……赶着去见父王。”
第32章 迷谬愚
这次秦诏没哭。
他散发跪在外殿时, 挑起一众人的目光。
连德福都微微睁大了双眼。好么,在这燕宫,除了他们王上, 谁还敢叫公子受气?这一幅委屈模样,好似被人逼得走投无路。
燕珩:……
批阅折子的手顿在那里, 擎着的笔刚蘸饱墨,搁也不是, 不搁也不是。
他挑了眉, 不悦:“如此慌张作什么?好歹正了衣冠再来,若叫旁人看见了, 岂不笑话?”
说罢这句话,燕珩耐心在折子上写了个‘杀’字, 复又搁下笔,慢条斯理转过脸来,说是训斥, 音调倒显得柔和:“你倒会挑时辰。过来……刚叫人做了玉酥糕, 惯是你爱吃的。”
哪里知道,秦诏并没接话, 而是先磕了个头。
再抬起脸来, 已是隐忍的透红双目。
“请父王降罪。”
燕珩纳罕, 耐着性子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与你降什么罪?”停顿片刻,他又道,“今日早间,你不是才闹着要去见那小官……莫非是他惹你不高兴了?”
“并非相宜先生。”秦诏交叠双手,递在胸前,作出一个极规矩的礼来:“请父王降罪, 您早间赏的簪子,如今已碎成了八瓣。秦诏心中有愧,故来请罪。 ”
“哦。”燕珩轻笑,神色不以为然,“甚么劳什子玩意儿,也值当的你专门跑一趟来请罪。碎了便碎了,寡人再赏你一支便是。”
他招招手,“德福,将寡人的浮雪妆奁取来。”
德福惊叹燕珩宠人,那里面,个顶个的都是穷极八国也难筑造的珍宝。
秦诏不见喜色,咬住唇,自怀中掏出手帕来,跪行至人跟前儿,颤抖着手伸出去。
燕珩淡定转过眸来,“无妨,不过是一支……”
不经意地瞥见秦诏手心伤痕,那声音便顿住了。燕珩轻擒住人的腕子,将那碎玉抖落一边儿,掀开帕巾,细细地瞧。
“这是如何伤的?”
秦诏不语,连眼泪都极尽克制地压在眼底,漫起一层水雾:“是我自己不小心伤的。”
燕珩察觉端倪,瞧出他的几分反常。方才还以为……是簪子碎了惹得人害怕伤心,这会儿再看,怕是后头有旁的缘由。
燕珩抿唇:“到底是谁伤的?”
“父王……父王别问了,真是我不小心伤的。”
燕珩冷了脸,睨他。
秦诏战战兢兢道:“可,可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哪个人家?”燕珩将人腕子擒住,又端着他下巴抬起来:“你这小儿,何时成了没嘴的蚌?若不说实话,寡人定要算你欺君。”
他略一停顿,又威胁:“说。”
秦诏便道:“早间父王允了我去见相宜大人,我便寻到殿里,同人说话。哪里知道路上碰见了……碰见了……”
瞧他欲言又止,燕珩蹙眉:“碰见了何人?”
秦诏小声儿道:“碰见了卫大人。他说我不懂规矩,竟与朝中重臣谋密。可我自觉得委屈,便同他说,我才得了父王的应允,您若不信,可去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