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16)
这一身戎装银甲虽威风,却也将他的骄儿裹得窒息。燕珩没说话,只是伸手,将那襟领一侧的玉叩解开,抬手拨开肩吞与腹吞,又扯开那厚实的护甲,将秦诏自冷漠坚硬的盔甲之中剥开。
只剩个湿淋淋的犬儿似的少年——傻愣愣站着:“父王……”
燕珩道:“我的儿,脱了衣裳,叫寡人看看。”
——看看这浑身的伤。
——看看我儿是怎样的忠勇。
然而,秦诏却忽然红了脸,在夜色中添了两分羞赧:“父王,这样……不、不合规矩。我……”
燕珩唤人将医师都叫过来,又干脆撂下一个字儿来:“脱。”
医师替他重新拆解包扎时,燕珩就沉下眉眼去看,然而并无甚表情,仿佛那颗心成了石头做的。往日还说些“不许留伤”之语,如今连句话也没了。
秦诏也没说话。
他忍住疼,连个委屈都不叫,忍得脸色苍白,豆大的汗滴往下掉。同他父王的冷静克制如出一辙,他也将自个儿当做石头一样,硬得再没有了心肺。
燕珩静坐,睨视那忙碌的光影,跳跃着映在眼底,而后凭着烛影光辉,在宫殿拉出长而凌乱的影子。那影子仿佛日日夜夜——君王踱步的身影。
曾几何时,他是那样的惦念着他的骄儿。
如今就伤在他眼皮子底下,那颗心反而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见过燕正身上的伤,那位好大喜功似的,给他细数,哪道疤是哪场战争留下的,杀了多少人,如何大获全胜——仿佛那一枚枚刻上去的刀痕,是他的荣光与褒奖。
而秦诏,却闷着声,垂眸隐忍。
他疼。
——秦诏并不觉得自个儿的伤痕值得骄傲,他不想叫他父王瞧见自己如这般“不可爱”的身躯,像是寒冬凋零的老树,遭了斧凿,留下满目的狼狈与疮痍……
他父王,定不喜欢这样的他。
迫切渴望被他父王瞧见的人,头一次觉得那三个字儿像是一种警告和厌弃。燕珩淡淡地叹息:“秦诏,你长大了。”
长大了……
秦诏猛然抬头,怔怔道:“可是父王,我……”
燕珩盯着那些被剖过的血肉,刀剑所伤、纵横的鞭痕,胸膛、肩膀并腰腹……还有腿上,到处都是……血肉之躯,脆弱身骨。
他长大了,却仍是那样年轻,也曾躺在自个儿掌心里,叫满宫里的仆子温声细语去哄。
燕珩有两分失神。
但秦诏解释抑或争辩的话,却没说出口,到底只是落寞道:“是,父王,秦诏长大了。”
待医师们替他拆解了所有的布料,清洗检查,更加细致的处理之后,将人再度裹好,珍宝似的“轻拿轻放”回原处,方才敢退下。
秦诏往地上跪去:“那……那父王,我先告退了。”
燕珩没说话,只抬起下巴“嗯”了一声,却不是答应,而是唤人与他沐浴,将四处清洗干净,换了干净衣服,擦净头发,再跪回来答话。
折腾许久。
然而,燕珩并没有睡下,他依靠在那铺了软绢布料的长椅上,椅座之下垫着珍稀的金狐皮毛。他赤脚踩上去,雪白的脚背隐没在金色之中,若隐若现,叫烛光打的颜色浓重,越发衬得如白玉一般。
他慵懒靠着,见秦诏出来,才终于抬了眼皮儿。
秦诏强吞口水,感觉双眼发花,口干舌燥,思念并着往日里的垂涎,一股脑的涌上来,头也开始发晕,好似叫水雾灌醉了……
双腿缓慢的挪动,却全然不听使唤似的发软,“噗通”便跪下去了。
那膝盖,自知道,谁是他的主人。
燕珩用视线锁住他,审视着,而后,慢腾腾地发问:“寡人叮嘱过你,不许亲自提刀上阵,你这混账,为何不听?”
秦诏不敢不答,只得解释道:“我为父王,刀山火海都能过的,区区战事,又如何不能提刀上阵?”他抬眼,对上人的视线,缓声道:“如今,我既然长大了,便明白了更多的道理。我为父王——既为父王的仁心,也为父王的百姓。”
那声息似笑非笑:“为寡人的百姓?”
秦诏垂眸,慢慢地开口道:“不,是为了百姓。他们既不是父王的,也不是谁的。”
燕珩微微叹息,又问:“私自领兵出战,你可知自己犯了军中大忌?本是要吃杖子的。再论起来,寡人将你养的那等华贵,四处疼惜,却白添了这满身的伤……瞧瞧,像什么样子?”
秦诏答不上来。
他想说,我这伤是为了父王,还想说,我这伤是为自己赎罪……可那些话太过于沉重,不该说给他父王知晓。而他父王,就该这样风华满身的倚靠在富丽燕宫中,赏花饮茶,闲看风月,不该听什么刀光血影、尸山肉海的消息才是。
燕珩沉了声音:“犯了错,便自个儿去拿戒尺。”
秦诏愣了愣。可见他父王神色并不像开玩笑,便跪行着,自桌案锦匣里取了戒尺来,递在人手心里。他忽然低下头去,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还没打,却先哭了。
秦诏哽咽:“——父王好久没打我了。”
燕珩将人腕子捞起来,垂下睫去,仍轻轻抽在他手心里,那话搁在唇边,挑起一抹笑来,再没有比这更温情柔和的口吻了。
“违抗军令,四处乱跑,私自出战,寡人自然要狠狠地罚你——秦诏,寡人问你,你为何将寡人的心肝肉伤成这样?……”
那尺子抽得很轻,带起一阵酥麻来。
秦诏不敢置信似的抬头,望着人怔怔地落泪:“父王……”
“还有,”燕珩睨他:“寡人要罚你言而无信,自说在营中要给寡人飞书,还叫寡人‘万万要回’,怎的一封都没写?”
秦诏都懵了。
他猛地扑到人怀里,声息哑得厉害:“父王。”
燕珩安抚地拍着人的后背,隔着布料,摸到了他背上所裹的厚厚绷带,心绪越发的复杂起来。
是了,他舍不得,他心软得厉害。
如今,秦诏留下满身伤痕,都是为了他,他又怎么忍心收紧那绳索,将他从纯粹情志之中勒死?
罢了。
他的骄儿不过眷恋不舍,方才亲他一下,安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无声闷哭了好一晌,秦诏才从人怀里退出来,抬起手背擦眼泪,又说:“父王,是我失态了,我……”
见他装模作样,燕珩好笑,挑眉睨他,意味深长。
秦诏明白过来,他父王原谅他,也心疼他。于是,他便拉着燕珩的手,再度去摸自个儿的伤处。
那声息缱绻:“嘶……父王,好疼。”
“不止疼,还有些痒——”秦诏见他顿住手,不肯再摸,便捉住人的手腕,抵在唇上,去吻他的指尖,一根一根的、缓慢地啄吻。
他一面吻,一面抬起头来。
双眼虽含着泪光,却微眯起来,反逼视着他父王,视线带着极强的侵略性。
燕珩微怔,才软下去的心,都叫人啄“硬”了。这混账东西,全是装出来的——什么长大了,分明是学得更坏了。
燕珩欲要抽回手,但被人狠狠地钳住了。秦诏拿牙齿轻叩住他父王的指尖,顽似的咬了咬指腹的软肉,舌尖无意识地舔吸了一下。
燕珩喉息一紧。
才怔愣了片刻……那热已经先一步滚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