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51)
秦诏微微笑,而后轻摇了摇头。
“妘澜。我奉燕王之名,为八国之盟约而战。身后死的,都是我秦国的猛将——如何还?”
妘澜噎住,怒不可遏。
秦诏可真是个混蛋!
那劳什子八国之盟约,也是他挑起来的事端!若非他挑拨离间,两国怎会打成这般惨烈之状?更何况,主战场在吴地,他秦民的一根头发都伤不着!打仗,谁家不死人?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秦诏又道:“妘澜,兵不厌诈。难道我不挑拨,吴妘之间,不曾相争?每年死多少人……我想,你比我清楚。”
“如今,再也不会有‘两地相争之苦’。”
妘澜皱起眉来,盯着秦诏看。
他心中震颤、愤怒、哀伤,情绪复杂地翻涌,却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威风如玉树的秦王,同八年前那个寒酸贫苦的质子联系起来……那个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秦诏,已经被燕地的厚雪埋下去了。
秦诏回转身,声音也冷淡下去:“不必提什么恩情,我与公子乃旧相识,也……仅此而已。妘澜——你我之间,还有一战,只希望,到时候……不必手下留情。”
“还有一战?”妘澜猛地愣住了,他疾声:“秦诏,你难不成真想……”
秦诏冷笑了一声,没答,背对着他,缓步走远了。
亏他当年还将秦诏视作半个朋友呢!
七月的风带着热气,扑涌在妘澜脸上,那热拱得人鼻息发酸,不自觉间便滚了两行泪。这样热的天,不知为何,他仍后背涨满冷汗。
大家争来抢去。死的人便如七月长出来的野草,烈烈地战火烧过,而后再生,他们用性命滚在刀尖上,为着那忠君爱国的政治理想,为着更长久的和平,也为着天下要听哪家言的私欲。
帝王家,起心动念,从不曾和历史、宿命这等沉重的轨迹分离——他们剥不开宿命般的痛和爱,便用鲜血和欲望填满,仿佛如此,才活在人间,而非高远绝境。
无数飞书跃过宫墙,向燕珩求助。
这一次,仁慈的帝王只叹息,却连拆开都不曾,便将那金羽求助战信搁在灯中点燃了。压不死的欲望,只能叫它们尽情燃烧——
终于。
帝王手边最后一碗卫莲枯死,而后连水痕也干涸了。
赵卫相争,吞吃卫国半壁,就在赵洄大喜,以为今朝能够狂纵的扩张版图,他日也能与燕珩平起平坐之时,半路杀出来两万大军,压境强攻。
而后,再三月,秦兵力增至七万。
秦诏并符慎虽险胜几仗,却也吃力。毕竟,秦国才吞下吴国,需要盘踞全境,一刻不松懈地守着。再伸出去的手实在太长,整条战线吃紧,整个秦军帐里,都焦头烂额。
诸众不知秦国兵力几何。
可赵洄却分明觉得,这位刚登基的秦王,不过硬撑罢了。燕国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哪里轮得到他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青年人主持大局?笑话!
秦诏行兵,三战三捷,然而身负流矢,肩头叫人插了好几刀。符慎坐镇帐中,神色沉重,经这许多大小的战役淬炼,越发沉稳,自有定气。
他劝阻人:“虽然打起来吃力,但王上也不可再冒险行事。眼下,我们拉不开这样长的战线,要么,燕王出兵相助,镇压赵国。要么,五州出兵相助,夹击包抄。要么……”
秦诏扶住肩头,唇色苍白:“如何?”
符慎镇定道:“退兵,回秦。”
秦诏沉默,肩头上的伤处痛得更厉害些,稍一动便潺潺流血。他咳了一阵儿,方才平息气喘,道:“不可。若是此战失败,再无翻身之机会。再动,非十载不可能。天时地利皆已经具备——此战,决不能退。”
“但,眼下局势紧张。”符慎道:“燕王切断了五州之路,莫说出兵、借道;连商贾往来都通达不畅——赵国与五州边境接壤之城,全都化归燕国所有。”
他沉了好会儿,才将手落在人后背上,轻拍了两下,依着难能放肆的称呼,叹息道:“秦诏,我们斗不过燕王。我如今在战事之中方才能看清楚,他绝非仁慈之辈,也非怯战!这许多年来,燕王养精蓄锐,看似不闻不问,实则对八国了如指掌,每一处的政地紧要、商贾肥硕之地,战事要塞,都叫他握在手里。”
他终于对这位远在燕国的王君称服,眼底不知为何,绵延出一片湿润来。仿佛在秦诏脆弱的一刻,他终于成了这场战事、这千万性命的主心骨。
“秦诏,燕王,绝非表面那样简单。仿佛我们做什么,都在他眼目之中,仔细地看着——像是盯着脚边儿的蚂蚁,实在……太可怕了。”
秦诏虚弱一笑,叹道:“这话蹊跷,不像你说的!怎么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父王的敏锐可怖之处,他自然明白。那时候小,仗着宠爱不知死活。如今大了,自己拿肩膀顶起秦国江山来,才终于知道,万事并非一个“杀”字那样简单。
燕珩是那样的悠闲、平静、淡定,不动声色。
而他,却总是疲于奔命,狼狈、仓皇负伤。
秦诏虽这样说,眼底却也涌出来一汪热痕,又痛又苦,他竟差点当着符慎的面儿掉下眼泪来。眼下全是死局,他若后退,不仅会丢了才挣下来的一点卫国土地,还会被赵国追击,若妘国出兵再战,恐怕都难以守住刚打下来的吴国。
他兵线长、兵力弱。只能一鼓作气。
一旦被人戳穿,必要群起而攻之,大家不敢对燕珩说个“不”字,还不敢跳起来捻死他这个狐假虎威的秦王吗?
到那时,别说他父王了,谁也救不了他。
——成为众矢之的,必要被燕珩拿出来示众立威的。再若是,他父王本就不爽他的放肆,必要将他杀之而后快……莫说江山美人什么的,秦国必亡,秦王必死。
秦诏哀伤地想:父王真舍得吗?但他在心底回答了自己,那位,必然舍得。如今,除了那封索要“符慎”的信,再没有过二话,任凭自己写了那么多赤诚真情的信,燕珩都不曾再回过。
那位兴许宠幸美人、兴许治理江山,总之,必将他忘了。
纵然记得,也全是怒火和杀意。
才一年多,秦诏觉得,心肺便碎得不成个,全被他父王骗走了。又或者该说,当时,那颗心就留在了燕国、留在了燕珩身边,忘记带回来了。
见他陷入沉思,符慎又道:“王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战太急了,若打下去,咬牙撑住还好,若撑不住,必要全军覆没的。”
秦诏道:“如今之关键,在红雀十八城,此十八城为关键,若能一举拿下,赵国防线必破。相反,若是被赵国拿下,恐怕……”
符慎点头,叹道:“暂无更好的攻城之法,当年,我曾和父亲讨论过,也没有好定论。为何这许多年,赵卫相争,赵国那样强的兵力,却屡屡不曾吞下卫国,正在这道防线。如今,赵国与我们,强占半壁卫国,只隔着这道防线相望。赵王不是不懂里面的道理,故而,十万大军,尽皆压在此处——”
沉默良久,他叹气:“难。”
如今,秦诏也顾不上称呼了,他艰难站起身来,扶住符慎的手臂:“我知道难,但是,我相信你,符慎,此战——你我必胜。难道你要看着……守了这些年的秦民沦为鱼肉吗?——请原谅我的冒进与莽撞,此战,不得不行,若是今朝不动,再无回寰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