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28)
而给江怀壁写信的,却是楚阙。
这小子奸诈一回,调转过头来,便跟符慎告状:“燕王将你父亲流放诛杀了。你父那等勇武,却逃不过这昏君——我只给你两样选择。”
“一样,是孤身回你的大燕,无兵马傍身;或是尽忠,或是螳臂当车,质问你们燕王,叫人一块杀了,自随你的便。”
“再有一样,是留在秦国,为我秦君效力,待你一战成名,以赫赫战功,到底要叫燕王给你个交代——你也好给你父亲平反。”
符慎不敢置信,手中长戟几乎要攥碎了:“我父亲?燕王为何——?!”
事实上,符定叫人关在青雀州,一点苦都没受,反而好吃好喝的供着呢!
可符慎单纯天真,并不知情,当下痛苦难当!他细想了几十个日夜,听见从燕国传来的真切消息,方才知道燕珩诛杀魏屯九族,再假意流放、实则半道儿将他父亲也杀害。
符慎恨极了。
燕王诛杀武将,他定要打出赫赫战功,给这些勇士们讨个公道!眼下,投靠秦国,才是最好的主意——更何况,还有他那好兄弟秦诏!
这会儿,秦诏还顾不上他们,只躺在那里养伤;每日里,硬叫人灌了许多汤药,一日三遍的换药包扎,方才能调理的舒坦一些。
待他睁开眼,能清醒的跟人说上几句话时,已经是第五日了。
燕珩终于松了口气,问道:“醒了?可好些?”
秦诏不敢说好些,亲人家那一口,还没挨巴掌呢。他只得故作虚弱道:“父王,还是狠痛,浑身都难受,五脏六腑全乱了。”
燕珩摸了摸他的额头:“倒是先退了烧。恐怕,还须歇养几日。”
“父王。”秦诏伸出手去,摸住他的手腕,像把脉似的,摁住人跳动的脉搏,仿佛如此,便能隔着距离,抱住他父王的心跳。
燕珩耐心看他:“嗯?”
见他不说话,燕珩轻笑:“如何,可摸到寡人的脉搏了?不知何时,你倒学会了这样的本事?”
秦诏弯了弯嘴角,有气无力道:“我是想听一听父王的心跳,问一问父王,如今,您可相信我了吗?”
燕珩不答,反问道:“寡人且问你,你给公孙渊写信,意在何为?”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为难道:“父王,我是想您了,可我又不敢跟您说,只好托他来宫里瞧瞧您。便写信与他,想问问近况。还有……”
“还有什么?”
“托他关照父王殿里的卫莲。”秦诏道:“怕公孙大人觉得我诚意不足,我还预备将亡母金簪托付与他,待我凯旋,自找他取。如若不然,我怕他……再不搭理我。”
见燕珩诧异挑眉,秦诏傻笑了一会儿,才道:“万一我死了,公孙大人花费许多银两,岂不是没地方讨要了?……我总不好,空口凭托。”
燕珩心口一紧,被他撼住了。他没想到,秦诏所说,竟比公孙渊更动人几分,这小儿,总是搅在人心口处,叫人满心的发乱。
“不许胡诌。”
“是,父王,我不说了。”秦诏盯着他看,含着爱意和柔情的目光,几乎亮的烫人:“父王,那么,您能原谅我了吗?……以后,无论再发生什么,请您相信我。”
燕珩淡淡笑:“嗯。”
“父王,您别说嗯。”秦诏强挣扎着想起来,因一动胸前大敞的伤口就往外渗血,恼得燕珩抬起二指,将他摁住。
秦诏起不来,神色着急:“父王,您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寡人都相信你。”
这死小子,还教他说什么?
燕珩无奈,到底又随着他重复了一遍:“好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寡人都信你一次。”
见他父王多加了点修辞,秦诏问道:“只一次吗?”
燕珩挑眉:“得寸进尺,一次还不行?”
秦诏艰难伸出手去,去摸他父王的手指,小臂,而后垂落下来,搁在人膝盖上,又轻声问:“那父王……您会放我走吗?”
燕珩沉默了片刻,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捏着人指尖:“秦诏,你就这么想走吗?——留在寡人身边不好?”
留在您身边当然好。
可那是个孩子,是个质子,是个受人辖制、永远不能倾述衷肠的臣子。
秦诏不想要这样的“留下”。
他想递一个吻,想堂堂正正说爱慕,想叫全天下都知道,燕珩是他的。想驱散所有可能的威胁,光明正大的侍弄权柄,逼人妥协。
还有,他想送他父王,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以及那盛世中最为人所敬仰的天子宝座……
那是一种复杂难言的、藏着理想期盼以及热烈爱情的少年人志向,它们共同指向了:统一和平定。
秦诏分明瞧见,那是他父王、他母亲以及他自个儿内心都燃烧着的渴望;亦是那些死去的、即将在动乱中挑开刀剑的战士,奔逐流离的百姓,家离子散的平民——所共同的夙愿。
所以……
他坚定的摇了摇头。
“父王,我想回秦国。”
燕珩缓缓地站起来,背对着人转过身去了。他望着殿内有夕阳余晖而陷入沉思……扫过来的金橙色光辉,璀璨而热烈,然而气息微弱,仿佛在消亡的最后一刻,意欲留下斑驳的痕迹。
他想说:[很好,秦诏,你该回你的秦国,去闯,去坐一坐自个儿的位子,去看苍生黎民,去学着做一个君王。]
他也很想说:[我的儿,你长大了,正该有离开寡人的志向。如今,不黏着寡人,才该夸你一句有出息。]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良久,燕珩又问了一遍:“秦诏,你真的想走吗?燕宫难道不好?寡人待你……难道不好?”
“燕宫很好。”
但这不是我的家。
“父王待我也很好。”
但从未将我当做平起平坐的人,“燕王”想要杀我,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可我还是要走,回秦国。”
那里是我的家,有我的百姓,有我未竞的大业。亦有我——光明正大的、对您的爱。
燕珩微怔。
这小儿,分明说过,不要撵他走,要守在自己身边的。可如今,他长大了,一切便已经不同了……
终于,燕珩颔首,淡淡地抛下一个字儿。
“好。”
第76章 以为佩
秦诏这一躺, 就是半个月。自打他父王许了他那个“好”字儿之后,就再也没来看过他。他憋不住,想去请安, 可浑身的伤痛厉害,走起路来都发颤。
这日, 德元拦住他,说:“公子, 小的有句话, 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诏虚弱一笑:“别卖关子,赶紧说。”
德元先是问道:“公子回了秦国, 小的留下来伺候王上。您说,这样的时局, 再有什么话,小的是该听王上的,还是您的?”
秦诏敏锐, 扬眉道:“我若走, 岂能不带你?——若是不带你,你就在这里守着, 不出三年, 保管叫你明白, 到底该听谁的。”
听了那话,德元放心下来,又道:“那小的可就说了……”
好么!合着紧要的还不是这句。
秦诏忙道:“说。”
“您抬头看看,现今是个什么时辰?”
秦诏嫌他绕弯子,笑了笑,急道:“天色昏黑,是个用晚膳的时辰, 我方才急着要起身,正是要去见父王,想着跟人蹭顿饭吃呢!说不准,父王疼我,准我留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