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125)
燕枞到底是小,听了这话,又看见那骇人的伤疤,信了半截。他问道:“什么意思,你叫我帮你什么忙?笑话,我可不会救你出去的。”
“你不必救我出去。”秦诏道:“我是希望,你进宫做太子,到那时,你随便美言几句,父王便也将我放出去了。”
“秦诏,你是打仗打傻了吗?你以为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燕枞火大道:“你说的倒轻巧!——谁不知道,叔父这几日震怒,杀了那么多人。我上赶着找不痛快,岂不是去找死吗?”
“谁让你现在去了?……”秦诏道:“你自乖乖地去请个安,问个好,难道不成?燕枞……你知道你为什么做不了太子么?”
燕枞狐疑:“为何?”
秦诏大喇喇地笑道:“既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你不用功。相反,就是因为你太努力了。学问做的那样好、各处又非得抢着出头,岂不是将‘想做太子’这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父王还那么年轻——恐怕看不得你这样的野心。”
燕枞微愣道:“竟是这样吗?怪不得我越发用功,叔父却不待见我。”
秦诏心中好笑道:当然不是,是因你太蠢了。
可他面上不敢透露,只说道:“你若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便也清楚了。反正我也不可能做东宫,随你们谁做吧,不关我事……”说罢,秦诏又转过脸去,看他,露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你若还想落井下石,与我拌嘴仗,那么,请便吧。”
“……”
燕枞叫人这一出以退为进打得熄火了,一时没话说,就算想嘲讽人家两句,都开不了口。瞧着秦诏自认倒霉,还敞着一身的伤患、模样可怜狼狈,自个儿再说,多少显得无理取闹。
因而,燕枞憋了半天,才吐出来一句:“你活该”。说罢,这小子竟掉头就走了。
秦诏轻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送走燕枞,他在平牢又等了几日,仍旧没等他父王的消息。
不仅没等到好信儿,反倒等来了邢狱司提审的噩耗,那处是专审罪大恶极之人的,也是卫抚的发家之处,里面的,都是他曾经的好兄弟。
秦诏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一茬儿。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了。他叫人吊了两串锁链,挂在刑架上,挣脱不开,也动弹不得。
脚下摆着各式样的刑具,一个比一个吓人,四处抛洒的血迹并未完全清洗干净,连烙铁上都沉着一层烤焦的浮肉沫,狱卒摔打两下,便簌簌地掉渣。
燕珩本意,是叫人吓唬吓唬他。
他是想从小儿嘴里撬出来几句实话,毕竟自个儿宠纵已久,又舍不得下个狠手。若是真藏着祸患,未免——叫人恼火。
燕珩笃定了,这小儿那样惶恐爱慕,不敢背叛他。但他也忘了,帝王的授意传到邢狱司,便已变了味儿,更何况,还有一等卫抚的“亲兄弟”等着给人报仇雪恨呢!
一个巴掌都舍不得打,燕珩当真舍得叫人这样审问他吗?
秦诏分明困惑,连带着对他父王往日的宠爱都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那一瞬间,他盯着满目刑具,逃不开,竟莫名产生了一种释然感。他父王,到底是将权柄看得更重。不然,也不会为了那点疑虑,不惜这样对待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虐待”。
若他父王不再是他父王,只是那位天子燕王,他倒要松一口气才好。免得日后倒戈攻燕,他狠不下心来。
秦诏这么安慰罢自己,紧跟着涌上来的,却是悲酸。他憋了半天,仍没忍住,而是追问那狱卒:“是我父王下的令?”
那几个狱卒啐他一口,“哪里来的腌臜货,一口一个父王,不嫌害臊。你乃是秦国来的质子,还真当自己,能飞上枝头充凤凰!”
秦诏嗤笑一声:“怎么,没教你喊父王?——你也想喊?”
那狱卒上来就给他一拳。
底下繁杂人等,哪有上头的仆子们机灵,懂得如何察言观色,谨言慎行,抑或给自己留后?他们眼中,凡是进了这门的,不管你是何等的显贵,已是半只脚踏入阎王庙了,哪还有翻身的机会!
那一拳给秦诏打得头晕眼花,鼻息都冒了血出来。
他们怜惜卫抚,诸多怨气藏在心中。趁着这个机会,新仇旧怨便都赶在一块,化成了拳头往人身上招呼。秦诏本就有旧伤,叫人狠砸半天,差点半口气上不来,硬是吐出来满嘴的血红。
这小子到底嘴上不饶人:“待我父王知晓了,你们这等欺凌我,必要杀了你们,为我解气。”
狱卒薅住他的头发,凑近了人,轻佻的拍了拍他的脸颊:“我说秦公子,你还没认清眼下是什么景况吗?您失宠了,我们王上,是不会知晓的。这是王上的命令,要我们审问公子——我劝您,还是想想……什么个死法好吧!”
秦诏才撵走了姬如晦和燕枞,没人探望,如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浑身的旧伤也裂了痕迹,慢腾腾地渗出血来,烧的火红的“燕”字烙铁,被狠狠摁在左侧肋下,紧挨着心脏旧伤的位置。在那里,在秦诏胸膛之下,从此刻下一个“燕”字。
秦诏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审问的人来回换了几番,问的话也千篇一律:“秦诏,到底是不是你,跟五州勾连,惹出来的乱子?贪污叛国,必有你的一份子。”
秦诏满脸冷汗,笑道:“胡诌,我为父王,肝胆俱照;我为大燕,忠勇忘死!”
那狱卒又问:“秦诏,是不是你伪造书信,污蔑魏将军?只为了谋害我大燕忠臣,说,你是不是秦国派来的探子!”
秦诏眯起眼来,盯着面前那片昏昏欲燃的火光,仍坦荡笑道:“我为我燕王,铲除奸恶,无一字有愧!”
狱卒不肯放过他,鞭子狠抽在身上,怒问:“秦诏,是不是你,勾结公孙渊,暗通款曲,意图加害王上,泄露宫中密要与他人知?还是你们暗中谋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秦诏终于换了说辞,他嗤笑:“你这话说的,与当日卫抚所说,倒有几分相似。怎么,你们就只会说这两句吗?”
挑人怒火,他最擅长。
因而,鞭子高高扬起,狠狠落下,在他身上抽出了无数道血痕。秦诏咬牙,硬是将滚在喉间的闷哼声压了下去,就是不肯叫这帮人得意。
暗无天日的刑罚,无休止的上演着。
久到……秦诏都以为,自个儿真的要葬身于此。
但此刻,他心中却仍藏着另一个隐秘的期待,那就是,从下令审问、到他父王来看他……中间至多不过三日。
他相信,他父王不会舍得他死的、更不会舍得抛下他。
三日,他只消撑过三日就好。纵他父王不来看他,三日之内,必也要寻住人问一句:“如何?那小儿可曾认错,又可曾招了?”
秦诏缓缓地抬起头来,冲面前这些狱卒,并那位遥遥坐着发号施令的刑狱司主司长,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待我父王来了。你们都得死。
因而,秦诏挨揍的时候,就在心中默盼着日子。
叫人捉进刑狱司的第一晚,酉时。
燕枞得赏,陪同帝王用晚膳,宴席才吃到一半,燕珩忽然搁下杯爵,神情不悦的问道:“我那小儿如何了?寡人叫他们去审,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吗?为何这个时辰了,还不回来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