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59)
燕珩,未必没有想到这一层。
然而……若秦诏只是想作戏,却没必要堵死自己的后路。这位帝王心中宽慰,恐怕……这是为了不叫他为难、抑或落人口实,才这样果决、洒脱。
燕珩微眯凤眼,盯着跪在地上的人。
锦衣华服,比拟不得其高贵品性一分,如今,不得不再高看他一眼了。
燕珩微笑,探他虚实:“吾儿,你想好了?——那东宫凤仪,可不止富贵。”
秦诏跪的端正,视线穿过灯影,直直地撞进他父王双眼里。而后,才缓声开口:
“权贵两抛,只为父王。”
——他没得半分虚情假意。
是了,什么东宫凤仪,什么富贵荣华,哪里比得上他父王。
他不要做他的孩子。
他要坐在他父王身边——
第42章 于廷中
燕珩答应了。
不管他作何目的, 燕珩都应允下来了。
与他而言,驱散诸臣的猜疑,确实重要——恩宠不过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就像逗弄宠物似的奖励,跟帝王荣威、储君实权相比, 实在是太容易了。
燕珩想,这小儿实在傻, 竟做了这样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但他转念一想, 这样傻里傻气的,倒也好, 碍不住自己多疼他点儿,便是了。
秦诏什么都不要, 只要那点可怜的宠爱。
那种全心全意、不曾有一分瑕失的赤诚,叫帝王心情愉悦。
没了这个“东宫威胁”,连带着群臣都多吃了几杯酒。
秦诏也跟着吃酒, 全然不谙世事。宴席才进行到一半, 他便已被酒意烫得脸颊粉扑扑的,又因吃的是那甜米酒, 故而没再醉倒了去。
燕珩好笑, 嘱咐人不要贪杯。
秦诏忙不迭的点头, 待燕珩提前退席,仍缠着人,要送他父王回宫。
燕珩拗不过,叫他在后头跟着。
然而那声响扰人:
“父王……”
“父王,您听见蝉鸣了没有?”
“父王,您走慢些,我脚发软……”
燕地的长风吹拂。
热闹宴席至于天光大明, 恭维庆贺声不散。笙箫响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月光流荡着自赤红檐角坠落,徒留一地的阴影与独白。
居诸不息,岁聿其莫。
这长风就这般掠过两人,吹了一年又一载。这样的锲而不舍,将秦人对故土的相思都吹散了。就连淡淡的恨意,都被烙印成了燕地那华奢的制式……
雕琢着凤蝉纹样的赏赐,在东宫堆积如山;夏月流转,自有珠光宝器,伴着岁月消磨。
唯有那唤着“父王”的声音,不曾停息。
“父王,您还记得前年的诞辰吗?……”
听见这句话,那脚步便慢了些。
庆元陆年,少年十六,在燕宫过得第三个诞辰。而这一年的秦诏,终于追上了他父王——那位总是眉眼冷淡、敛袍端行在金阶玉径上的帝王。
秦诏在宴席上“表忠心”的话犹在耳畔。
燕珩停住脚步,并不曾折身回转:“记得。今年又乖巧了些,知道不说什么糊涂话,也知道守了规矩,竟连酒量,也长进了些。”
那年的秦诏,抱住他父王,只枕住肩窝。
今岁的他,自身后扑上去,环住那瘦腰——脑袋搁在肩膀上,刚刚好。
“父王,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那年是,今年亦是。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父王的恩宠,若父王想要什么秦国,我也会乖乖地献给您……”
燕珩拿肩头掸不开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道:“才说长进,又耍起酒疯了。”
秦诏将鼻尖贴在人颈上,亲昵道:“父王,我不是耍酒疯,我只是满心里装着父王,这会子,想同您亲近。不知为何……只靠在父王肩膀上,便觉得安心。”
燕珩侧了侧头,躲开他,只当他孩子气吃醉了,便道:“往日里顽闹,也就随你去了。如今,年及舞象,也该规矩些,怎么总往寡人身边挤——好不像话!待哪日给你赐了姻亲,也叫娘子瞧你这等胡闹不成。”
秦诏抱得更紧些,急道:“父王,您答应了不赶我走的!”
“浑说。不过是定桩良媒,怎么就叫赶你走?——若你不舍得离寡人远些,寡人自挑几处上城的好宅子,与你住。”
秦诏压根儿没听他父王说什么,叫风吹得狠,这会儿已经醉了个七八分。
拿鼻尖蹭住人脖颈,深深地嗅了一口,为着那肌骨自然流淌的体香,喉间紧了三分,他懵懂道:“父王,为何你身上,总是好香?”
“你这小儿,吃醉了便要耍酒疯——”燕珩轻笑一声,阔步朝前走去,带的人往前踉跄了一步。
秦诏防着撞到他父王,忙松开了手:“哎——父王。”
转过那挂角去,便是凤鸣殿。
燕珩头也不回,叮嘱道:“德福,送他回去休息,好好地醒一醒酒。”
凤鸣殿帷幔飘摇,绮罗帐、玉黛纱——燕珩静坐在妆台前,才抽出一支簪子来,便听见那小子跪行在殿中,隔着朦胧纱帐恳求的声音。
“父王,父王——”
燕珩又将那支簪子戴了回去:“怎的又追来了?”
德福讪笑:“王上,小的没拦住人……”
说实在的,此事也不怨他。毕竟……这三年来,秦诏常在此处‘撒娇打滚’,日渐熟稔,他焉能拦得住呢?
燕珩耐着性子站起身来,拨开纱幔,居高临下睨视着人,下巴微扬,姿容气度逼人,连声音带两分冷。
秦诏抬头,被那目光盯住,不惧,反而添了笑。
“父王,我想伺候您解冠更衣。”秦诏道:“求您了,就允我吧。方才……还是我替您正冠的呢。”
燕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粗手笨脚的,寡人无须你伺候……免不得又缠着人不肯放手。”
秦诏忙起誓道:“父王,必不会的。”
燕珩轻哼一声,没搭理人,转身便坐回去了。
秦诏忙跪行追到跟前儿,瞧见燕珩没撵他出去,便又大着胆子站起身来,试探着去伸手……
“秦诏。”
秦诏叫人吓住了,手乖乖停在半空中,不敢再动。
“若是扯断了寡人的一根儿头发,必叫你今晚先吃杖子,来解解酒。”
秦诏点头,又讨好笑道:“是,父王,我必会万分小心……纵您不说,我又哪里舍得呢。”
燕珩自铜镜中睨着秦诏的动作,果不然的——分外轻柔小心,自条理乖顺的替他梳解发冠、伺候仪容,越发的轻车熟路。
然而……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燕珩瞧着那张脸,惋惜地叹了口气。
“如今长大了,倒越发不可爱了。”
秦诏:“……”
才养起来的肥硕脸蛋子,都瘦削下去。身子倒强健,然而模样凌厉起来,棱角越发鲜明,便不叫人生什么怜爱了……
秦诏轻声辩驳道:“父王,我分明生的俊朗。连符慎都曾说,我越发有男子汉气派了。”
燕珩没搭理人。
他还是喜欢那软嘟嘟的脸蛋。
见燕珩不说话,秦诏慌了两分,凑近了问:“父王,您难道真嫌我不可爱……要将我赶走了不成?”他自个儿寻出缘由来,登时涌上泪痕来:“怪不得父王方才说要,将我撵出宫去,跟什么人成婚,原来是嫌我累赘了——”
忆及宴上的笑谈,再有月余,燕珩便行选秀之事,秦诏一时怔怔的……那眼泪才滚到腮边儿,又赶忙抬手,只轻拭了去,生怕叫燕珩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