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141)
固定在船首的石碇脱离凹槽,直直坠落,迎头而来!叶星辞一把推开楚翊,自己也躲闪,然而沉重的石块还是刮在楚翊左肩。
楚翊痛得嘶吼一声,笔直的肩膀瞬间塌下一截,濡湿的中衣绽开片片血色。
他脱臼了!
剧痛令他肌肉绷紧,方寸大乱,整个人陡然一沉,呛了一口水:“咳——”
“九爷!”叶星辞和罗雨立即托住楚翊,连声叫他放松。然而,他又是凭空一坠,头部瞬间没入水里,整个人迅速下沉。好像有无数人抓着他的脚,把他往下拽,从人世间抢到阴曹地府去。
“王爷!”罗雨死死地把楚翊朝上提。
原本竖起的船首被水里的石碇坠着,朝水面压来,顷刻间整艘船就会翻覆。必须立即逃离,否则会被扣在下面!
叶星辞潜入水下一看,楚翊的小腿被石碇的绳索缠住了!石碇正拖着他的心上人,坠入深渊般的水底。那是黑色的,能吞没一切的黑,犹如怪物的巨口。叶星辞心中骇然,手往罗雨腰间一摸,拔出仅剩一把的短刀。
腿部的勒压感倏然消失。绳索被割断的瞬间,楚翊被罗雨带出水面。对方揽着他逃离,头顶有一片可怖的阴影,是正在翻覆的船。
“小五!小五——”楚翊在寒冷和剧痛中急促喘息,死盯水面,却不见小五露头。一种极度恐怖的预感攫住他的心,他惶然去推罗雨,“别管我,你去看看他!快去!”
罗雨咬着牙一语不发,只顾主人。
“呃——”少年冒了头,猛抽一口气。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极度痛苦,清澈的眼眸被无助填满,朝楚翊伸出手,“我动不了,逸之哥哥——”
他抽筋了!
“快,快去救他!快去啊!!”楚翊目眦欲裂,用能动的右手与罗雨厮打,血从左肩持续流出,在水面漫延,“别管我,别管我!!”
少年看一眼那脱臼的肩膀,在剧痛中死死咬着牙,没有哭喊求救,口鼻在水面忽上忽下。罗雨只能救一个。没人托着,受伤的楚翊会溺水。
来不及了,船压下来了。少年用伸长的手,在楚翊同样竭力伸来的手上轻轻拂了一下,而非当成救命稻草握住。
“对不起……”
最后一句话,随着悠悠飞雪,消逝于江水。船体完全翻覆,底朝天拍在江面,沉沉地将少年砸入冰冷的水里,犹如顽童用鞋底摧折了一棵劲草。
楚翊从头到脚都麻了一下。身体像撕裂了,冰冷的江水直接灌进心脏。他双目赤红如地狱的血池,死盯正在被水面吞没的船底,发疯般挣脱罗雨的手,要下潜救人。
“放开,放开我!小五——放开我啊——小五——”
快,现在去救,还来得及!
罗雨不说话,死死拽着他,朝一艘正在靠近的货船高声求救。很快,几个船工放下绳梯,七手八脚地将他们从船舷拽上来。二人瘫在甲板,浑身发抖。
“不,小五,小五还在下面……”楚翊踉跄起身,拖着水淋淋的身体和脱臼的膀子,疯魔了似的爬上船沿,就要往下跳。
“哎别动,你这胳膊掉环儿咧!没法划水!”一个黝黑敦实的汉子拦住他,“你俩快把这湿衣服脱了,进去烤烤火,多冷啊!”
“不,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游船已完全沉没。江面吞噬了一切,恢复平静,轻雪兀自飘落,缀在楚翊纹丝不动的眼睫。他不眨眼,不呼吸,耷拉着的左肩也不疼,耳中阵阵嗡鸣。麻木过后,一股确切的疼痛从心脏泵向全身。
“水里还有一个人!求求你们,快去救他!”楚翊仓皇地哀求几个船工,“那是我老婆,那是我老婆!我给你们银子……”
“不是钱的问题,水拔凉拔凉的没法下去,会害病的。你看这茫茫一片,到哪里去找嘛。”
楚翊什么也听不清,只念经般不住哀求。
“九爷,你怎么样!”罗雨的声音穿透耳鸣。
楚翊猛地甩开那双搀扶而来的手,抡起右拳挥在罗雨脸上,高大的身躯如醉汉般摇晃,悲戚地怒吼:“为什么只顾着我?!我让你别管我,别管我!”
罗雨舔了舔嘴角的血,悲切而冷静道:“我只有能力救一个,我必须救你。”
“小五,小五……”楚翊漫无目的地乱走乱晃,最终跌在甲板。他像一个摔倒的孩子,先是怔愣着寻找最亲密的人,发现找不到,便放声恸哭。
罗雨让旁人搭把手,一起将楚翊抬到货舱。脱去湿衣,查看伤势。除了肩头被石碇砸破脱臼,并无大碍。
“九爷,忍着点,我把你肩膀安上。”
罗雨坐下,拽直楚翊的手臂同时伸脚,缓慢而用力地朝腋下一蹬,脱臼的关节应声复位。这个过程很疼,但楚翊似乎失去了知觉,没有任何反应。
靠岸之后,翠屏府立即组织人手去江面搜寻打捞,并开始缉凶。
楚翊简单包扎伤口,也带着一队人马,在江上找。他的身体是麻木的,也迟钝了,眸光失去神采。别人说一句,他许久才回应,木讷地叫对方再说一遍。
楚翊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天,似乎一下就黑了。像老天忽然阖起了眼,不忍见有情人死别。
随行的官兵都在劝:“王爷先回去休息养伤,要保重贵体。我们不眠不休地找那位叶侍卫,一有消息马上禀报,江防的兵士也都在搜寻。”
楚翊没再坚持,由罗雨陪着回到府衙中的居所。晚膳菜肴丰盛,但他嗅不出味道,呆坐在桌旁。不过,他喝了一碗驱寒参姜汤。
他终于想起,得知恒辰太子死讯的那一天,自己是怎么过的——就像现在这样。像被包裹在巨大的蚕茧里,一切都不真实。声音传进耳中,就像躺在水底听岸上的人说话,朦朦胧胧。
“王爷,吃点吧。”
楚翊侧目,看向罗雨脸上的瘀痕。呆了片刻,轻声道歉:“对不起。”罗雨耸耸肩,表示自己不介意。
罗雨没错,他只是做了该做的。接着,楚翊浑身一震,此刻才想起,这是小五对他说的最后一句。
对不起。
不,不是最后一句,小五一定还活着,他们还有好多话没说!他们两个凑在一块,就像喝了酒的话唠,聊完一件事,马上又能开启另一话题。
对不起……小五为何而道歉?是在为装成女人欺骗了他。小五本能说些别的,他也能听见别的。那么多快乐时光,未竟的愿望,满腔的爱意……是他对被骗的耿耿于怀,逼得少年在最绝望的一刻,仍在说对不起。
想到这,楚翊恨透了自己。
如果,这便是这段缘分的终点,那这三个字,将犹如一道惨白的引魂幡,永远飘在他心上。提醒着他,那些愤怒令他错过了什么。比起此刻的失去,一切过错都可原宥,一切欺瞒皆可释怀。
“哈哈,我好无聊。”他像在对罗雨说,又像在自言自语,“我干嘛跟他生气呢?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来跟他怄气……他才十七岁,活了二百个月,这其中两个月,我都在跟他闹别扭。就在今天,他亲了我一下,我却叫他自重,还故意气他……”
“王爷,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罗雨的声音含着哽咽。
楚翊置若罔闻,踉跄起身,绕过一扇屏风,来到小五的房间。他似乎还能听见他的笑声。余光里,有个闪亮的物体斜立在床边衣架,是小五的长枪。
银晃晃的枪尖,狠狠攮在楚翊心上。那鲜活明朗的少年,在寺庙、在王府、在船上舞枪的少年,被江水带走了。
他坐在床边,抓过小五的枕头,放在鼻端轻嗅。可惜,他五感麻木,闻不见对方的气息。放回去时,才发现先前被枕头压着的一堆东西。
针盒,各色丝线,教刺绣针法的书,几条叠起的白手帕……小五在学刺绣?
楚翊拎起一条,见上面乱糟糟一团,似乎是只绿刺猬。又拿过一条,仍旧乱作一团,但能勉强看出是许多绿毛虫。再摊开一条,已初具章法,原来是想绣绿葡萄……他抖开最下面一条手帕,一片交错有序的柳条映入眼帘,片片叶子可爱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