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326)
公主认识李青禾?叶星辞有些讶异,“我和李大人很熟,他是个世所罕见的刚直贤良之人。”
“没错。”尹月芙认同道,“成家,立业,为民造福。一步步走来,我才明白,当初被我抛在身后的是什么……是责任。我可以不去执行兄长的计划,我可以改变,找出路,和大家商量。但我万万不该,一走了之。”
她明亮的双眸溢满愧疚。
“李大人对我说,吃得太饱的人,都想无拘无束,活成一阵风。然而,在当下的世间,造福一座城池的百姓,胜过游历一万座城池的风景。深挖一口井,胜过踏下百万足印。
我不再混日子,认真主政,治下无饥寒。我与知县兴修水利,开垦山麓的荒地,钻研沤肥、配肥。我们的肥料,推广到全府,第二年庄稼的收成提高了一成。我再也没有,逃避过一件事。”
说着,尹月芙亮出双手,掌心竟有薄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居然会琢磨沤肥,干粗活。
“叶小将军,你问我,是否拥有了想要的人生。”她目光坚毅,缓缓握起双拳,像攥紧了命运,“我不敢给你肯定的答案,但是,我每一晚都能平和不带遗憾地入眠。”
叶星辞心口狠狠一缩,像有什么深埋的东西被掘动。
第312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然而,悸动很快平息,心湖又成一汪死水。
他嗤笑:“很多事,就算你不做,别人也一样会去做。就算你做了,也不会让天下百姓都吃饱。”
“功成不必在我。”
“不管怎么活,都是从摇篮到坟墓。”叶星辞心灰意冷,地痞似的歪在椅子上,偏说些泄气的话,“我现在啊,什么都不求,能吃饱、别挨打就行。你好歹是个县官,回头跟罪役营的管营打声招呼,多多罩着我。”
“当然可以,可是……”尹月芙难以置信,“你未来有何打算?”
“未来?打算?这些东西,跟我无关。”叶星辞漫不经心,“我是终身充军,我娘还被囚禁在王府呢,活一天算一天吧。”
尹月芙霍然起身:“叶小将军,你怎么成这样了?别自暴自弃,别叫我可怜你!”
“我还活着啊,又没求死,怎么就自弃了?”叶星辞往下出溜一截,随意地歪歪头。
“因为你在挥霍才能!你刚给我讲了你的传奇,难道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样的?一个帅才,当个贼配军蹉跎余生?”
“我的才能,并不稀缺。”叶星辞避开她灼热的逼视。
“曾经我也觉得,随便混一混就好,比我强的人很多,何必累着自己。可是,当我发现我有能力做好之后,我虚度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尹月芙痛心地低吼,双手摊在半空,像在展示什么。
“你有帮一人的能力,就要担起一分责任。有帮天下万民的能力,就要担起十分责任!现在,我要把这个县治理好。而你,该去为天下归一征战!这不是宿命,是使命。宿命是推着走,使命是自己去!”
“我哪也去不了,我被困死了!”叶星辞也起身,明明吃饱了,却透着无力,“如今,我连饭菜的味道都尝不出!我是个,连枪都拿不了的孬种!”
“别人看扁你,是有眼无珠!你看扁自己,那就真的完了!”尹月芙明眸怒瞪,在他胸口推了一拳,口吻更激烈,“若你真的放弃了自己,又何必去看邸报,还胡吃海塞?一个自暴自弃的人,是没有好奇心的!也没食欲!”
“我……我不行……”叶星辞目光闪躲,颓然而坐,捂着胸口,感觉心脏在剧烈地搏动,“我提不起那口气……”
“你能从我哥哥手里逃脱,全靠小满,他担了天大的风险!他的生死,全在我哥一念之间。结果,你就活成这样?”尹月芙痛心地嗤笑,“你枉费了别人的勇气!”
叶小将军,你要幸福,好好活完这辈子……叶星辞隐隐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追着他喊。
“我来治你的病!”公主一步抢到他面前,用手堵住他的双眼,“我要你闭上眼睛,去想象,你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你正烂死在被窝,回忆起这一生来不及做的事,未竟的志向。一切都晚了,徒留憾恨……”
公主的手微凉,拂在眼帘很舒服。
叶星辞任由思绪随着她的话语飘荡,头靠椅背,昏昏欲睡。
公主的手移开了,他仍闭着眼,听见她走远又回来。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塞进他手中。公主叫他去看。
叶星辞睁眼。
一面小小的铜镜。
罪役营没有镜子,他很久没端详过自己了,居然十分陌生。他与镜中人四目相对,那目光中的茫然和颓丧散发着腐气。
原来,别人眼中的他,便是如此。
某日与楚翊再见,男人也会看见这样的自己。
“看啊,你返老还童了!多年轻,多结实,想做什么都来得及。”公主俯身,也看向铜镜,捏着他瘦削却宽阔的肩头,“我认识一个书画家,家里失火,手脚都烧没了,还在用嘴写字。你的低谷,比很多人的顶峰都高!难道,你不会梦见曾经的自己吗?”
“会的。”叶星辞握住肩上的手,深深垂下头,泪如泉涌,“会的!夜夜如此啊!”
“被困死了,就把罪役营当摇篮,重活一回!”尹月芙也哽咽着,“我对不住你,当然会帮你,可你也要自己拼一条出路!”
叶星辞用力点头,再度看向镜中,被激出的血气涌上心头和双目,与迷茫厮杀。
“送我回去。”他一字一顿,“无论如何,我得先夺回我的东西。”
他谢绝公主的挽留,与两名差役踏上回程。
途中,他独自策马在前,那二人在后头闲聊,一个提到过几日要为家人庆生。
“今天是二月初几?”叶星辞勒马回头。
得到回答之后,他浑身都烫了一下,喃喃低语:“是我生日。我二十岁了,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走出十里,差役要解手。叶星辞也下了马,让马歇歇脚。
他在官道旁踱步,踢着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忽而瞥见一抹新绿。他心头一动,蹲下来借着黯淡天光细看,果然是一株勃发的春草。
它脆弱又坚韧,破开泥土,最早看见这一春。
叶星辞怜惜地轻抚小草,重新长出的指甲碰在拇指。他惊觉,它们比从前更加厚实坚硬。
他站直身躯,傲然挺立,眺望无边旷野。春夜深处,隐然有几道身影在游荡。
有一个孩童,天真懵懂,正要入东宫当太子的伴读。有一个少年,身披嫁衣,正踏着红毡步入喜堂。还有一个小将,陷阵夺旗,策马驰向梦想。
倏然间,遮蔽月光的浮云散开,天地一片清澈。那隐隐绰绰的身影霎时消失,只剩下此刻的自己。
一个男人。
野草会熬过凛冬,指甲会重新长出。今日是他的生辰,他要将绝境做襁褓,重活一回!
叶星辞拔下木簪,扯破衣摆,梳拢全部发丝,用布条束起簪好。他缓缓动作,仰望明月,发出一声嚎啕,告诉长大成人的自己:
“你蹚过地狱的血河,经历了人间至痛至苦。再没什么能击垮你,除了你自己的软弱!你不再是少年,你是在血里淬火的刀,是重铸的断剑。别放弃,没有永远无法迎来黎明的黑夜。你站得越直,在你眼中,这世界便越早破晓!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
他捡起那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掂了掂,揣入怀中,重新上马。
回到罪役营,已近五更。管营和气地问了他几句,便回去接着睡了。春寒料峭,值夜的军头在不远处烤火,同他人闲聊。
叶星辞步入营房,身后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得很长,宛若巨人。
他放下挡风的毛毡,合起稻草门,放轻脚步,坐回自己的铺位,淹没在一片鼾声之中。四下空气浑浊,如蒸腾的污泥。待双眼适应黑暗,他将石头攥在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