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186)
板子落下,重重砸在臀后,激起沉闷深远的钝痛。还没缓过气,第二下又来了。附近没有廷杖,用的是船桨。粗硬厚重的木板一下又一下砸在身上,最终翻涌成疼痛的巨浪。
“啊——”夏小满十指抠进泥土,流泪斜望太子。对方双眸泛红,用眼神催促他随便攀咬个宫女。
他阖起双眼,死咬着牙:忍!忍一下再说,一击制敌。皇后待你那么好,你得给她报仇!
他猜到这顿打免不了,但没猜到,命令会从太子口中说出。宫里的主子,谁都能打他,唯独太子不行!不行!他们那么亲密,共享那么多秘密。他为他做了太监,为他天南地北奔波……
太子早已不是十二岁时,那个勇敢的少年了。他不会再求情说,“小满是儿臣最亲近的玩伴”。他怕惹皇上不悦,所以决然下令。
他成长了,也退化了。
夏小满在痛楚中苦笑。他本该甘愿挨打,并以此为荣。从前的他,绝无怨言。可是,发生在叶星辞身上的,王爷和“小宫女”因缘邂逅的故事,给了他不该有的奢望。
人的所有痛苦,都源于奢望。
再忍,忍一下……忽然,有一板子落在他腰侧!那里是肾脏,再挨几下,他就活不成了!
“别打了!我说——”他凄厉地嘶叫,涕泪齐下,指向俞氏的心腹,“是她!”随后,他故作哀戚地望着她,“对不起,我受不了了……”
俞氏上扬的嘴角猛地一抽,由幸灾乐祸转为错愕。她看一眼心腹,吼道:“胡说!你敢污蔑本宫的人?”
那宫女也愕然惊叫:“夏公公,我、我何时与你有首尾?!你被打糊涂了!”
“好吧,既然你一点也不心疼我,那我也不护着你了。”夏小满艰难支起身子,“中午幽会时,我看见你背上红了一块,这足以证明我们的关系了吧。”
俞氏双目怒瞪,当即扒开那宫女的衣衫。雪白的脊背上,一块磕碰的红痕赫然在目,齐帝也笑着凑上去看。俞氏暴怒,毫不犹豫甩去一巴掌:“你个吃里扒外的贱东西!”
“娘娘,我真的没有啊!”女人惶然辩解。
“回宫再收拾你!你,你——”俞氏呼吸紧促,朝齐帝身上一歪,晕了过去。
夏小满想,她不是装的。那宫女知道她太多秘密,她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背叛。
他缓缓爬起来,感觉身子断成了两截。太子命人把他抬走医治,用唇语夸他办得漂亮。然后,朝他柔和地笑了一下,若无其事。
第181章 屁屁都摸黑了
夜晚,夏小满趴在自己的房间,晾着刚刚涂过药的伤处。他的臀腿一片淤紫,朝外渗着星星点点的血珠。
松鼠小满蹲坐在他面前,从腮帮子掏出一枚花生,朝他嘴里塞。他忍痛一笑:“谢谢,我不吃……小满,你真傻。”
他对它说话,也讲给自己听。
“他看穿你了,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不在意。他多尊贵啊,一个奴婢的爱,多一个不算多,少一个也无妨。所以,他才会下令打你。小满,今后别理他了……可是,他身边只剩你了。”
松鼠抱着花生,用漆黑的小眼珠盯着他。
吱呀,门板开合,一道俊挺的身影闪现。太子纡尊降贵,竟走到这偏僻的配房来了。他左右看看,信步靠近床榻,搭边落座,“怎么样?”
“不怎么样。”夏小满嘀咕,不自在地绷紧肌肉,引起更剧烈的疼痛。
“你怎么知道,那女人背上发红?”
“在御花园时,我看见有人撞了她一下。”
“你真聪明。”尹北望打量那纤细身躯上淤肿不堪的伤痕,眼中闪过疼惜,有些无措地解释,“我怕皇上责备我驭下不严,所以才下令打你。最近他都没指责我,我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和睦。我没想到……你会扛这么久。”
“殿下无需多言,奴婢不敢有怨言。”夏小满冷淡地回应,从枕下摸出那个香囊,“殿下此行,不只是为了解释几句吧?是不是来找我要这个?以后,别随身带着了。”
“我没想找你要,还以为丢了。”尹北望欣然接过,说皇后今天不适,明天再处理“对食”一事。夏小满会被调走,但只是暂时的。风头过了,还会回来。
还有,俞氏的心腹宫女悬梁自尽了,八成是别人“帮忙”吊上去的。为大事化小,俞氏不会继续追究夏小满。
夏小满轻轻“哦”了一下,面朝床内。
在药膏弥漫的苦味中,他犹豫一下,平静地说出令对方万箭穿心的话:“殿下,有些事忘了汇报。叶小将军又长个子了,而且,他已经先你一步成为男人了。”
太子投在他身上的影子,晃了一下。那影子似乎四分五裂,碎片披在他的伤口,加快了愈合。他快意地勾起嘴角,享受着他人的痛苦,而自身的疼痛登时减轻了。
如他所言,在能力范围之内,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从江北回来的路上,他还想着,千万别叫太子知道。而此刻,他想让对方也品尝苦涩。再尊贵,也是血肉做的,也可以被卑微者伤害到。
这是他的一点点报复。
他不知太子何时离开,就像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了。自始至终,只有松鼠小满陪着他。只有他的影子,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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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漫漫,将叶星辞英气秀挺的影子投在宁王府门口的石狮,修长有致,一片黢黑。
他移动脚步,发现石狮依旧发黑,灰头土脸如村里的狗。去岁初冬大婚时,这对狮子分明洗了澡。才过几个月,又被附近的百姓摸黑包浆了。
摸摸石狮头,一生不用愁。摸摸石狮腚,永远不生病——这是百姓笃信的祈福真理。他蓦然意识到,最近大家生活艰难,所以石狮才格外黑。活得越难,越要找些虚无的寄托。
“走吧,去别处逛逛。”叶星辞看向属下们。
他们在城里转了转,见当铺门口排着队。有的怀抱瓷器,有的手握字画。两手空空的,则来典当身上的衣物。
他与队尾一名枯干的中年男子攀谈,对方说,这个冬天较往年冷,吃得多、烧得多、病得多。开春青黄不接,粮价又高,生计艰难。不过,一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死不了。
男人打量叶星辞那张没吃过苦的精致面孔,又看看身上的青色软缎窄袖劲装,目露羡慕,说出的却是:“我若有你这么一件好衣裳,肯定当了,给老婆买肉吃。”
“你是个好男人。”叶星辞夸赞道,朝于章远一摆头,继续闲逛。
街边有人卖女儿,说只卖正经人家,不卖烟花之地。路过庆王的酒楼之一,他看见伙计喝令乞讨者去后门等着,别在前门妨碍生意。
叶星辞以为后门在布施粥饭,也绕过去观察,心想:楚老四还算办了点人事。半月前,这老小子为了嫁祸兄弟而拘禁殴打无辜民众,亏着心呢。
许多衣衫褴褛者蹲守在后门。
片刻,有伙计拎出两大桶剩饭菜,喂猪般吆喝一声,乞丐流民便一哄而上。有的用破碗舀,有的直接上手抓,连汤带水地吞。为了多吃,几乎不嚼。最后,从残羹冷炙里捞两块骨头作为一餐的收尾,躲在僻静处,慢慢地嗦缝里的肉渣。
叶星辞心下恻然,胃里翻腾,震撼得久久难以挪步。这种撼动持续到了晚饭桌上,面对可口的菜肴他食不下咽,频频干呕,眼前闪过饥民捞泔水吃的情形。
“怎么了?吃太多肉,积食了吧?等会儿叫厨房做点酸梅汤。”楚翊关切地来拍他的后背。拍着拍着,手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不去抓桌上的肉,却去抓人家身上的肉,餐桌陡增暧昧。
“屁股都摸黑了。”叶星辞出神地嘀咕。
楚翊两耳一红,投降似的亮出洁净的手掌:“不会黑的,我刚回家就洗手了。”
“我说石狮子的屁股。”叶星辞顺势握住楚翊的手,“注意到了吗?又被摸黑了。百姓日子苦,就格外喜欢来摸,给日子找个盼头。就像冬日里画‘九九消寒图’,盼着花瓣早点画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