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181)
还没等到“大舅哥”齐国太子的回信,危机就化解了大半。这是好事,他一向不喜欢全然依靠他人。待对方惩治了做假账的胖知府,此难便彻底化解了。
“是四哥逼我的。”楚翊淡然对忠心耿耿的护卫说道,也像在自语,“他用刀刺我,而我只是在反抗中,扭转了他的手。他是被他自己所伤。”
“王爷没错。”罗雨口吻笃定。
回府之后,楚翊抹去伤感,换上闲适的笑意拥抱王妃。他嘱咐王喜去附近的酒楼,订十几桌好菜,傍晚送到府里。阖府上下聚一聚,也算是给王妃的侍卫们压惊。
四舅和听荷似乎和好了。
四舅使姑娘相信,臭鸡蛋不是自己砸的,并郑重拿出一张由府里李太医开具的“童男鉴定”,以证明她听见的那些都是信口吹嘘。什么烟花之地的相好,不存在。
李太医生平头一次开具这种荒唐的文书,关键是,听荷真信了。她又问:可是舅老爷,你说会娶门当户对的姑娘。
陈为则说:这种姑娘也不存在。我辈分太大,比圣上还大两辈。放眼都城,跟我平辈的最年轻的官宦家女子,都抱孙子了。
于是,听荷又搬回了四舅的院子。
傍晚,阖府家丁仆役聚在王府东路的玉虹轩宴饮,庆祝王爷攻克难关。罗雨没入席,漠然立于主人身后,并告诫于章远他们少喝酒,还要巡夜呢。
宋卓说在小黑屋挨了揍,胳膊受伤,能不能休一天。罗雨淡漠道:“胳膊疼跟腿有什么关系,你又不倒立走路。”
酒过三巡,陈为举杯晃荡到楚翊身边,说有几句话想说。
楚翊离席,跟四舅来到庭院的葡萄藤下。四舅半是释怀,半是无奈,口齿因微醺而有些含糊:
“逸之,逸之啊!四舅我、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也不张罗为你另娶了,我惹不起王妃。你呢,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你要是不在意绝后,不在意家产爵位无人继承,不在意无人送终扶灵,不在意旁人说三道四,那我无话可说。男人,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等你三十、四十岁,乃至花甲,别后悔就行。”
楚翊犹豫一瞬,决然昂头:“我无悔。”
“你们老楚家本就子息不旺。”四舅又朝他压来一座山,拿楚家的江山说事,“你三哥被革除宗籍了,你四哥不太行,就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皇上刚十岁,你又娶了个霸道的汉子。你自己多想想,是不是该为皇家血脉开枝散叶。”
“我无悔。”楚翊又重复一遍。
“现在说这话太早喽。”陈为在他肩上沉沉一拍,又晃荡进屋里,与众人推杯换盏。
冷风送来一阵清脆欢笑,是仆人的孩子们在玩捉迷藏。他们总是很快就能吃饱,然后四处疯跑。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一个小丫头查完数,茫然四顾。楚翊笑了笑,指指庭院一角的雪堆。她立即跑过去,成功从里头揪出一个玩伴。
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上,可以轻易看出他们父母的影子。车夫,马夫,厨娘,门房……这便是血脉的神奇之处。
楚翊看着他们,在庭中默然伫立片刻,坐回席间。小五似笑非笑地问,四舅说了什么?他敷衍过去,为对方夹了一个鹅翅:“‘铁锅炖大鹅,鹅翅馋我’。你的佳句,我能记一辈子。”
小五穿了身艳丽的玫红色男装,王府众人已习惯他这种打扮。不过,他在细节上从不疏忽,耳垂总是用簪子压出穿耳的印记。竹叶酒令他两腮晕红,眸光迷离。才吃了三碗饭,就说饱了,还有点恶心。
“不舒服吗?我送你回去休息。”
楚翊谢绝旁人帮忙,为少年披上斗篷,扶着他回宁远堂。罗雨不远不近地跟着。三人步调一致,听上去,像只有一个人在走。
风卷起路旁积雪的雪沫,小五缩着脖打个喷嚏,笑道:“大家聚在一起吃席,让我想起成亲那天的情形,不过排场比这大百倍。”
“那天,我真的好开心。”楚翊略带戏谑地怀念,“虽然,次日就魂飞魄散,但先前的开心也不是假的。”
少年挥拳打来:“那现在呢,还魂没有?”
“没有。”楚翊笑着闪躲,“魂儿在你身上,被你勾走了。”
“我有一件要紧事,要跟你商量。”少年敛起笑意,神色异常严峻,“关乎到你我的下半生。”
楚翊的心微微悬起。有什么事,比他是男的还严重?
回到宁远堂,当小五将一丸药,和一碗不知什么动物的血摆上饭桌时,楚翊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血腥味刺激着鼻腔,他惊愕道:“这是什么东西,偏方?你病了?”
“还记得翠屏府的郭郎中吗?医术惊人,把我救活的那位。”小五将斗篷搭在椅背,落座后郑重开口,“这,是他送我的药。”
楚翊忙问治什么。
“吞下去,就能慢慢变成女人。”声音虽轻,却犹如霹雳。
“荒唐!”楚翊身体后仰,旋即夸张地嗤笑。他盯着药丸,连说不信。
“是真的,我在大齐皇宫里听说过,没想到郭郎中就有。”小五纯澈的星眸闪着认真,似乎坚信不疑,“想必你也知道,大齐天子崇道,还爱修炼外丹,所以我们在宫里当差的多少都懂一点。这药,就是道家外丹的一种。”
“不,不可能存在这种东西。我也算博闻多识,从未听说过。”楚翊死盯着它,感觉焦躁干渴,不禁扯了扯衣衽。黑瞳映着黑色药丸,那玩意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正在吸噬他的灵魂。
是假的,世间没有这种药。
可是,郭郎中的医术有目共睹,那是个神智正常的良善之人,不会坑骗小五……
“他高价卖你的?”楚翊蹙眉问。
“不,白送我的。他说我跟他有缘,感觉我能用到。”小五将药丸捏在指间,举在二人面前,“他提到,这种神药是用至阴至寒之物提炼而成:不见阳光却沐浴月光的药草,极北冰川的雪水,深湖的鱼,石下青苔……同时,必须就着阴寒的龟鳖血来服用。”
小五目光下移,望向那一碗腥红。楚翊也垂眸,因惊骇而后背起栗,将信将疑。
那就试试——这个念头飞掠脑海,却被他果断击碎。他讶异于自己的果决,他以为自己会踌躇。
他偶尔会望见“她”的背影,可当“她”真的有机会归来时,他选择拒绝。因为幻想中的少女从未存在,一路相伴的,自始至终都是眼前的少年。
他为少年笑过,哭过,愤怒过。心疼过,心动过。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心动着。
“我想,我们该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这药。”小五一手托腮,一手抛接把玩着药丸,口吻竟轻松起来,“你一直因子嗣问题而遗憾,对吧?你喜欢孩子,也需要世子来袭爵,并继承你的棺材铺,哈哈。为了让这个家在世俗意义上更完整,是你吃,还是我吃呢?我亏欠你更多,那就我来吧。”
说罢,小五将药丸放在唇边,张口欲吞。楚翊猛然俯身越过桌面,一掌打开他的手,目眦欲裂地怒吼:“你疯了?!”
紧接着,楚翊掀了碍事的桌子。木桌翻倒的巨响中,碎瓷片混着浓稠的血液四溅,像有人剖开了正在跳动的真心。
他握住少年单薄稚气的双肩,将其从座椅生生拔起,像要将人捏碎生吞似的,凶狠地挤出肺腑之言:
“我要你好好做你自己,傻小子!我爱你,我爱过去的你,更爱此刻的你!无论你披什么皮囊,穿什么衣服,顶替了谁的头衔,我都只看见一个不屈又可爱的灵魂。你这么骄傲的人,怎么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从不亏欠我!相反,我该谢谢你给了我刻骨铭心的爱!我不准你抛弃自己,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声嘶力竭过后,楚翊尝到嘴角的咸涩,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他双眸赤红,仿佛洒在地上的血,亦溅落在他眼中。
他紧紧搂住少年,像要揉进胸口,不再为血脉难以延续而遗憾。不让“她”回来,这是他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