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432)
黑市的粮越来越贵。
到了九月,一两银子才换一斤米。琳儿心在滴血,真贵啊。十月,她又后悔九月没多囤粮,因为涨到五两银子了。
带出宫的钱,还有首饰,全吃进了肚子。她能做的,就是每顿饭多吃快吃,狼吞虎咽。夜里,还要盯着伯父一家有没有偷吃。
城里一星绿意也没有,墙根的野草早拔光了。为了抢几个鸟蛋,闹出过人命。河里应该还有鱼,但捞不着。何况,捉鱼所耗的力气,远超一条鱼所能补充的。
三分饱,没有菜和肉,琳儿引以为傲的美貌开始凋萎,整个人瘦削呆滞。浑身的骨头凸得厉害,像要刺破那层青白的皮。
丈夫失踪了。也许,是从城墙掉下去了。一个参军的堂兄也没了音讯。
琳儿没力气伤心,哭也要消耗体力。
她想,不如求助小满,回宫去吧。却悲哀地发现,她见不到小满了。宫城封锁,没有重金打点,根本没人给带话。
她豁出去了,勾引一个禁卫军,对方却不屑:“现在,城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女人,我都睡恶心了。”
冬月,天冷无炭,伯父家拆了厢房当柴。大门不敢拆,因为全城的人都变坏了,听说有人吃死人。饥饿,把人变成兽。消磨了一切情绪,撕破一切脸面,只剩食欲。
从前,堂兄还对琳儿有些歪心思。如今,挤在一个被窝取暖,也懒得乱来。力气珍贵,连动动手指都要三思。
官府不再发口粮,黑市买不到,军中每天也只有一顿。琳儿捉到了耗子,还没烤熟,就被堂兄抢走吞了。她无动于衷,没劲生气,只好吃土。
夜里,琳儿冻醒了。
月光像把冰刀劈开窗纸,周围是空的。伯父一家肯定在偷吃!她踉跄来到外间,一团漆黑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商议。
“挖个死人回来吧。”
“不敢弄啊。”
“那剁她一条腿吧。”
“伤口用火烧一下,应该不能死。”
“可是,菜刀柴刀都被收上去了。”
“那就砸吧。”
琳儿惊恐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动,“啊”地一声,夺门而逃。她晕乎乎的,朝宫城狂奔。回宫去!还是宫里好啊!
街上明明宵禁了,却还有些东西在游荡。是鬼吗?可怎么有影子。是人吗?可一个个活像鬼。
冬夜湿冷,奔跑令她耗尽体力,两眼发黑,一个趔趄摔了。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围上来,盯着她,等她咽气。他们的耐心有限,只会等一会儿……
琳儿望向宫城的方向,那里的夜空红彤彤的,看上去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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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映红的夜空下,尹北望正擎着火把,在宫里的大坪焚毁各部文牍。
夏小满陪在一旁,顺便取暖,不时将掌心朝向火光。
火舌窜起丈高,舔舐着一个百年王朝的痕迹。户部的田册账簿,兵部的调令部署,五军都督府的军籍……化为灰烬。
“宁王得到的够多了,朕什么也不给他留。”烈焰映着尹北望的脸,无法将那苍白融化。
他亲自烧了很久,实在累了,才让侍卫们动手,将一箱箱文卷倾入烈火,火星四溅。旁观片刻,他转身离去,淡淡道:“小满,让御膳房弄点夜宵。”
片刻,夏小满端来小米粥,炒鸡蛋,醋溜白菜,以及中午剩的红烧仙鹤。味道像鸭子,有点腥气。新米也早就见底,开始吃陈米了。
困守孤城第七个月,牲畜吃光了,宫里开始吃珍禽异兽。也许,某天松鼠小满也难逃一烹。皇后身边的胖宫女,日渐轻盈,几乎掉了一半的份量。
“你也坐下,一起吃。”尹北望微笑招呼,“放心,有朕一口,就有你的半口。”
夏小满盯着红烧仙鹤,不敢去想城里的情形。七个月,他没离过皇宫半步,但他隔着宫墙嗅到了绝望的气息,越来越浓。
风和园的山石、湖石搬空了,砸在了昌军头上。现在,正拆殿宇楼阁。好在,湖里还能捕到鱼。
叶皇后留下了几只猫儿,不肯吃。她对尹北望说,等夏公公开始吃他的松鼠,臣妾就炖猫。
“军队、官吏一天一顿,还能挺两个月。”夏小满慢慢嚼着仙鹤那又瘦又柴的胸脯,“可是,百姓怎么办?我听说,前天起全城停止配给口粮了。难道,就这么过年?”
尹北望神色复杂,咬了咬嘴唇,旋即恢复冷漠:“对啊。”
“恐怕,百姓要易子而食了。”夏小满越想越怕,喘不过气,“近百万生民啊。锦绣江南,繁华胜地,若发生这样的人伦惨剧——”
“滚。”尹北望把筷子拍在桌面,抬手一指殿门。
夏小满吞回劝降的话,哽咽着离去。
“回来!”男人厉声冷喝,“去床上等朕。”
夏小满刹住脚步,慢慢退回去。心想,睡前再劝,委婉一点。可是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他一说话,男人就用各种方式堵住他的嘴。
“皇上,皇上!”清晨,夏辉狂奔而来,叫醒同枕共眠的二人。对于这种亲密,他已视若无睹。
尹北望起身,合着眼张开双臂。衣服经由夏小满的手,轻柔地套在他身上。
“皇上,公主回来了!”夏辉缓了口气,瞪着眼睛,“玉川公主,回来了!”
第411章 谁能力挽狂澜?
尹北望睡意顿消,陡然睁眼,迅速拢起衣服。又胡乱裹了两件,就要出宫。
夏小满也难以置信,怔了一下才跟上,臂弯挎着貂裘斗篷,急道:“当心冻着。”
“皇上,公主不在宫里!”夏辉追上来,“在城外,南边的凤仪门,孤身一人!”
尹北望脚步一顿,旋即更急:“她被昌军擒住了?难道,要杀她祭旗?”
夏小满小跑着跟随,心中浮起希冀。也许,为了妹妹,尹北望会放弃顽抗?他心里憋着一口气,眼下油尽灯枯,正好有个台阶下。
主仆俩携数百御前侍卫、禁卫军出宫,瘦马拉着宝辇往城南飞驶。
尹北望说,别往外看。可夏小满还是将车窗的帘布掀开一角。这一角,直通地狱,令他心口骤缩。
他看见有个老翁匍匐在地,用指甲刮蹭石隙里的碎屑,脊梁凸起如峭壁。
炊烟绝迹的屋檐下,蜷着无数饥民,都在无意识地啃指甲。一双双眼睛如同干涸的井,看见拉车的瘦马,才泛起一丝光。有两个人,在喝什么肉汤,碗里飘着黄澄澄的油脂。
车轮滚滚,兆安城繁华落尽,地狱图景徐徐展开。
夏小满呕吐起来。尹北望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轻抚他的背。
凛风湿冷,尹北望下了车匆匆而行,大步登上南城墙。在盾阵的掩护下,急切地从垛口巴望,不禁一阵狂喜。
妹妹身骑黑马,独立一片狼藉的护城河岸,扬着那张神似自己的脸。远处,敌营连绵,炊烟弥漫。
她穿着四年前离家时的那件衣裳,云锦大袖流淌着熔金般的华彩,牡丹绽于肩头,鸾鸟逐月而飞。发髻高挽,凤冠衔着明珠流苏,缀在眉间。
风华绝代,天地失色。
“月芙,月芙!”尹北望推开周围的盾牌,大笑起来,孩子般朝妹妹挥手,“你别动,朕派人出城救你!”
“皇兄,归顺吧!”妹妹一开口,就封死了他的笑,“我很好,这几年我在大昌为官,也成了家。你打开城门,走出来,我把这些经历细细说予你!”
尹北望死盯着妹妹,浑身发抖,指甲抠进掌心。
“你是坚强的人,我了解你,也知道你的部署。只要还能撑下去,就绝不会服输。我怕过早激起你的恨意,所以现在才露面。”妹妹策马徘徊,朗声高呼,“城里就要山穷水尽了,我知道你想治理好国家,绝不会坐视黎民受苦。至此,该做的抗争,已经做过了。未来应有的尊严,都会有。大齐气数已尽,归降吧——”
尹北望终于猜到,北昌的造船技艺是从哪学的。妹妹从小就对这些感兴趣,还临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