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385)
永历一个激灵,身子凉了半截,要更衣出宫。
御前侍卫都劝,皇帝出行要让钦天监算吉时,提前清道,不可仓促。太后听说了,也赶来苦劝。
“谁拦着朕,就别活啦!”少年罕见地发了火,带几十侍卫,便装出宫。
赶到吴宅时,吴正英已是大渐弥留。见了皇帝,老人家强撑病体要叩拜,从床上滚了下来。
“快免礼!”永历心痛极了,扶老师躺好。
屋里闷热,吴正英靠在床头费劲地喘气,出气多,进气少。每说一句,都要调动浑身的力气。
他的皱纹里嵌着泪,像雨后亮晶晶的纵横交错的小路,引着他的帝王学生通往远方。
“没时间了。”吴正英喃喃低语,“臣的每句话,都是肺腑之言。皇上,也要听进肺腑里。”
永历不知所措,握着老师枯皱的手,惶然点头。
“军事上,切记,兵权贵一,用人不疑。将能而君不御者胜。”老人将七十年的阅历,凝炼在遗言里,一口口地哺给最放不下的人,“千万别学齐帝,搞什么亲征。想天下归一,非得宁王妃不可。皇上的嫂嫂,也深知这一点,才主动让位。”
永历说,记住了。
“政事上,务必全然信任宁王,但也别太依赖他。九爷是知进退的人,他不恋权,只想做事。假如城门口的乞丐可执掌风云,他不介意去要饭。他绝无二心,臣保其始终不渝。但是,千万不能逼他!千万!”
吴正英用力攥住小皇帝的手,黯淡的眸光颤动着,行将熄灭,“他总在笑,可他的心,比常人狠得多!”
永历哽咽点头。
他想问,怎么个狠法,何为信任而不依赖。道理他知道,可看不透啊!
不过,吴师傅愈发短促的呼吸告诉他,没时间了。只能不问,多听。
“言行,务必……”吴师傅的嘴唇干枯灰暗,鱼嘴似的开合,缓了一口气,“务必三思。喜怒不形于色,但不可,阴晴不定。令臣工一心揣摩上意,无心务实为民。帝王心术,自然要有。驾驭它,而非沉迷。”
“朕明白,都明白。”
“召叶四回都,参加臣的丧礼。以此为契机,跟他交心。对他,要敬重。让江南的俊杰看看,你容人的气量。这样,将来才震得住齐国的臣子,做得了天下之主。”
老人缓缓抬手,不顾礼数,摸了摸小皇帝英气而稚气的脸,喉咙发出锯木般的悲鸣:“臣多想再侍奉皇上几年,多想看着你长大。可惜……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天子的泪,在老师手腕的皱纹蜿蜒。
“听你讲书时,朕总是走神,想出去玩。以后再也不了,朕会珍惜跟你学习的每一刻……你别走啊,吴师傅……”
“皇上十二岁了。”吴正英动了动嘴角,但已无力微笑,“会感到,身体长得很快。脑中的想法,也很多。这是,最容易出岔子的时候。”
忽然,他目光一凛,迸出锐利的光,几乎坐直了,留下最后的叮咛:“记住,今后谁挑拨你和九爷,谁就是奸佞!必诛之!”
“朕记住了。”永历吓了一跳,慌忙扶住老师。
“重复一遍!”
“谁挑拨朕和九叔,谁就是奸佞!必诛之!”
吴正英放心了。他长舒一口气,重重栽在床上,将头扭向另一侧,艰难地摆了摆手,再无力吐字。
永历明白,吴师傅在请自己离开。他讲过,人死前会呼出浊气,这是怕冲撞了龙体。
永历不想对方悬着心离世,于是退到院里。吴师傅的儿孙进了屋,合起门,为其送终。
永历呆呆地站着。
沉寂片刻,屋里陡然腾起哀恸的哭声。他像被一道冰冷的霹雳击中,也随之嚎啕,忽而想起要喜怒不形于色。他竭力压抑,整个人微微抽搐着。
夜空飘起雨丝,似在替他哀泣。
“跑一趟宁王府。”永历含泪对侍卫道,“请皇九叔主持丧礼,让吴师傅风风光光地走。”
又看向随行的起居郎,“你有笔墨,拟旨。着翰林院掌院学士吴正英配享太庙,赐谥文贞,追封为太子太傅,以郡王之礼厚葬。”
他想让老师极尽哀荣。生前不肯升官,死后总行了吧。
“谢主隆恩。”吴正英的独子快步出屋拜谢,脸上泪痕交错,呈上父亲的最后一道奏折。很简短:臣无功绩,不可言宗庙之事。臣之子平庸,不堪重用。
永历打量老师的儿子。四十好几,工部小吏,无功名也无功劳。有心提拔,无从着手。何况,要去官丁忧。
他的目光,移向老师唯一的孙子。弱冠书生,颀长俊秀。是个贡生,即秀才中成绩优异者,在国子监读书。
永历问他叫什么。
“回万岁,学生名吴瑕。”
“好名字。”永历点点头,“你入宫作朕的侍读吧。”
吴瑕讶异地抬头,拭去泪痕,欣然谢恩。
又一浪悲伤席来,永历微微抽噎着,借着灯火环顾老师的宅院。这才发现,与主人的身份相比,这里过于简陋了。
一进的小宅子,仅有的仆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兼做马夫。
永历四处走动,看看房檐的碎瓦,漆面剥落的廊柱,后院的菜地。心中的亏欠感愈发的浓,想要弥补的心情愈发迫切。他叮嘱吴瑕,待祖父下葬就入宫。
“学生遵旨。”那书生恭谨地为皇帝撑伞,自己都淋湿了。
不久,皇九叔来了。
“请陛下节哀。”
似溽热雨夜的一阵清风,暂时吹散了悲伤。楚翊一身青色布衣,仅簪了一根玉簪。
“吴师傅家里就两个仆人,有劳九叔帮忙。朕想请九婶的四哥来送葬,正好也想见见他,就由你修书告知吧。”见过九叔,永历安心了一点,这才起驾。
楚翊不是独自来的,还带了棺材寿材铺的掌柜和雇员,帮吴家筹措后事。从穿寿衣、盖脸布的讲究,发送讣闻、选定棺木,到灵堂布置,一切有条不紊。
“深更半夜的,劳烦王爷了,下官惶恐……”能由亲王操持丧礼,是莫大的恩赏,事主感激涕零。
早知,宁王精通白喜事。从政之前,他和一个老练的稳婆,包揽了皇族的生死大事,还曾主持国葬。今日由他出面料理,真是受宠若惊。
孝子将楚翊请到一旁,犹豫着表达了担忧:“吴家人丁单薄,也没什么佣人,面上恐怕过不去……”
楚翊红着眼,压下哽咽,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说会派府里的佣人来哭丧,可壮门面,他们平日里兼做这个。
“王爷,这个,开销……”孝子吞吞吐吐。
“不用担心。”楚翊叹了口气,轻轻推开罗雨为自己撑的伞,眯眼看向夜空。恰有霹雳闪过,如银蛇撕咬夜幕。
一声惊雷过后,雨势更强。
他知道吴正英年事已高,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雷雨般迅猛。他隐隐预见,那闭月的乌云中,酝酿着惊天巨变。
考虑到时节,停灵七日便出殡了。
吴正英有遗言,不可言宗庙之事,不过永历还是决定,将先师的神位奉入太庙,永享皇家香火。
他在早朝道出这一想法,并与众卿商议,立即有多名大臣直言不讳:此举不妥,请陛下三思。
有人道:“能入太庙者,乃大昌先祖、历代帝后。再者,为有大功于社稷的皇亲。其次,为立下不世之功的臣子。上一位配享太庙的,是恒辰太子。”
第368章 暗流涌动
永历咬了咬嘴唇。
他面色无澜,可发抖的声线出卖了他的情绪:“吴大学士,是朕的启蒙恩师。自朕御极,他尽心竭力地辅佐,不贪功不邀赏,难道不算劳苦功高?没错,他才四品,可那是因为他不愿升官啊。”
众臣齐声劝谏,请陛下三思。
永历眸光闪烁,视线扫向御台之下,左侧的黄花梨圈椅。
那里,端坐着能凭一己之力驳倒百官的摄政王。那份温雅的威压感,比金冠上莹润的北珠更耀眼。